2014年3月21日 星期五

(十五)

  嘩地一下男人就醒了,滿身大汗,關節、頭髮、背脊都濕答答地。他從沙發上醒來,他們就只有這張沙發床,擺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

  「你在想什麼?」女人問。

  「我覺得我好像經歷了一場人生變奏曲。」男人抹著身上的汗、拍抖著被子好讓空氣冷卻掉燥熱的身體。

  「哪來的變奏曲?」

  「我是說,我做了一場夢。我夢到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好長好長的時間,碰到了各種人生境遇的重大時刻。但就是場夢而已,像是你坐在列車上面,沿路風景是你人生故事一片一片連接在一起的慢動作分解膠卷。可你坐在列車上,所以列車快速捲動起來串連成一動畫。當然你可以定格,列車是你開的,所以這整個人生動畫像是被你掌握的命運遙控器那樣可以隨意剪輯置換。」

  「那跟變奏曲有什麼關係?還有,那女人是誰呀?」

  「不是你,喔當然不是你。是一個我認識又好像不認識的人,不對,其實我不認識她。」男人碎唸著像奇怪的咒語然後怪腔怪掉地笑起來。

  「笑什麼,你是不是在想變奏曲那部分該怎樣鬼扯?」

  「不是,變奏曲,變奏曲是說…。」

  「變奏曲,我從沒見你聽過古典樂。」

  女人起身,放了音樂,是命運變奏曲的序曲。其實她不該放的。

  「其實我不該放這首曲子的,畢竟厄夜變奏曲和命運變奏曲的原名裡面根本沒有什麼變奏曲這種東西。我剛想說要放厄夜還是命運,但我猜你想講的比較像命運之類很壯大的字眼吧。」

  「謝謝你。變奏曲是說,這主旋律從來沒變過,只是節奏、快慢板或者某些希區考克的那種弦樂佈景,他們變了,所以主旋律的意義也被改變了。但主旋律還是主旋律,聽起來還是那麼熟悉。但很奇妙地是,背景換了,主旋律也變成另外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了。」

  「所以你是說,你們就是那個主旋律,然後你們坐在列車上,或快或慢、或田園詩或驚悚片或者荒唐劇那樣,刷地一下你們變奏來又變奏去?喔天哪,親愛的,你可以說所有的夢都是我們人生中的某種變奏,它實現了一些不可能,也摧毀了一些不可能。但這種講法沒太大意思,因為夢本來就是未盡之事的變體,它是你現實生活中分娩出來的怪胎,你擁抱它,像是你可憐的孩子。」

  「不不不,我要說的是我做了一個我從來不可能想做的夢,它不是什麼未盡之事的變體也不是我可憐的孩子,這個夢是我一直想要逃脫出去的東西。」

  「所以?你的夢境被你人生的反面給入侵了?你嚇到了?」

  「沒有,更慘。應該說,我的反面入侵了我而且還遺棄了我。夢裡我被那個女人遺棄了,半夜她騎著速可達,我像是寵物狗那樣給放在腳踏墊上,你知道不像羅馬假期裡面那樣風光,我很溫馴地蹲在腳踏墊上也許還流著口水,被豢養得很好。我們上到某個山頂社區,某個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小社群,然後她挑了一個地點把我給丟下來,小排氣管噗嘟噗嘟可愛的連環屁那樣走啦。你知道,真的就像是遺棄寵物那樣我被丟在一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自給自足的小社群裡。」

  「這種小社群多半很偽善。好,那你人生的反面是什麼?」

  「我在夢裡面隨著列車行進變老了,我和她一起變老了。我從來就不想長大,或者說,我就是不想長大啊。所謂的變奏曲就是說,起先我一點點不甘願地變老了,但是當我被丟掉的時候,當我走在那個偽善小社群裡面乞食溫飽的時候,我又變年輕了,或者說我不是變年輕了,而是說我發現原來我沒變老過。我還是那個年輕主旋律的我,可是佈景變了,我現在在一個偽善小社群裡孤單而年輕地乞食,而且我是被拋棄進來的,我被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拋棄進來了。」

  「雖然我已經問過了那女人不是我,但那個女人長什麼樣子?」

  「很奇怪,其實有點像你。」

  「其實我剛剛應該放厄夜變奏曲的。你不覺得這其實很像嘛,像是尼可基嫚也跑到了一個偽善的小社區裡面,她用一種自我人生的反面、一個真正雙手嬌弱純良如笨鴿子的模樣來到,於是羽翼給拔了,翅膀給折了,嘴喙流出鮮血如鴿子眼眸的紅色。一點點傷就夠她受了,你知道鳥的翅膀只要稍稍被網子勾到,或者她的腳爪給刮傷,她就沒法平衡、就沒法飛、最後整個生理運作都會因為不能飛而失衡,就會死。但尼可基嫚沒死,這只是她人生中的一個變奏。主旋律沒變,最後她還是把狗村給毀了。」

  「但當一隻笨鴿子並不是她人生的反面啊。」

  「對啊,也不要管她想要與否,那正是她人生的反面,像是你可能也渴望變老,只不過你給遺棄之後又年輕了,像是她也把狗村給毀了。而你跟她最像的地方就是這樣,主旋律不變,但是你們都變奏了,變了奏之後你們以為又回到了自己原來的旋律軌道上,但是不一樣啦。尼可基嫚以前恐怕沒下手殺過人吧,但狗村是她要毀的,她很堅信世界上沒有狗村會更好。你不也是嗎,我看你以前查驗自己年輕的同時其實根本就渴望變老吧,只不過那個坐上速可達被載去丟棄的夢太可怕了吧,像是尼可基嫚的狗村一樣,這個你們期望已久但真正惡夢來臨之時才撐破胎膜羊水一樣落荒而逃的變奏,怕了吧,只好逃回主旋律上頭。但其實,主旋律一經過變奏就不一樣了,之所以還抓著主旋律的原因,大概也不過是,不過是你得活下去。」她對這番解釋很滿意。

  「你贏了。」

  「是的。尼可基嫚後來去曼德雷了,那時候她滿是自信毫不猶豫地在她重新肯認的主旋律上─但切記是已經變奏的主旋律─她開始審判曼德雷。變奏後的新生哪親愛的。好啦,那麼,你接下來要去哪呢?」

  「…我哪也不去。」

  「很好,畢竟我也哪都沒去過。去過電影院吧。那接下來怎麼辦呢?」

  這時候有人敲門了,兩個人跑去應門,門打開一輛黑頭車停在外頭,背後一團大火包圍著小村莊。

  「你在想什麼呢?話還沒說出口他們就把狗村給燒啦。」女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像個壞心眼的鄰家女孩。

  「該看的電影都看了、不想演的戲也演了、不巧轉到的節目雜耍也過了。現在的我只不過在想,我在想一些古怪的事情。」

  「舉個例來聽聽吧。」女人瞪著大火。

  「像是我可能會跟你過一輩子。」男人也看著大火笑,笑得像個傻瓜。

  男人和女人牽著手,站在大火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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