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少年


  從史家出來,一路與一輛Cayman同行回淡水。

  Cayman後面跟著兩輛計程車,紅燈時互相嬉鬧,是一夥的。等綠燈亮了,Cayman一加速就拉開了距離,衝到前方後就減速等後車。整條路上都玩著這種來回加速與等待的遊戲。

  我跟著他們,一直到登輝大道前的紅燈。我車窗正好放下來,這才看清楚他們:三輛車、十來個人有男有女、年輕漂亮、打扮精緻。一個窗邊的白晰少年跟我對到了眼,然後擠眉弄眼了一下。真的是一個很白淨亮眼的男孩,皮膚有滑嫩的光澤、頭髮切著俐落的瀏海、皮外套、大眼雙眼皮。我還沒想好該怎樣回應他的眼神綠燈就亮了,Cayman油門一催就走了。

  白淨少年的計程車就這樣跟上去了,這個聖誕夜他們要去淡水,不用睡了,一直到日出為止。然而淡水看不到溫黃的日出,清晨的淡水會泛著日出邊際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是夜裡他們白淨的肌膚。他們都是少年,光看皮膚就知道。也不管是東區少年、紈絝子弟、文藝青年、知識憤青,他們都是少年,都沐浴在一個個失眠夜和慘白日光中。

  有個東西在前頭,像是那輛Cayman,起步的時候會很快地拉開距離,然後會緩下來讓少年們捕捉它。一個紅燈的時間那東西又走了,少年們會嘻笑熱情地追趕上去。在這種追趕跑跳的遊戲裡,他們一點點抵達淡水的海邊迎接日光。

  這時間我回到家,想像著他們如同想像一輛Cayman、一些看過的書的片段、曾經偶遇的人、各種不可擁有的生活。而我們就活這麼一次,根本不可能以這麼一次的生活去評斷其他生活的真偽。這種評斷永遠只是對這僅有的生活的欲求不滿。

  聖誕快樂少年們,我們真正的生活永遠在他方。

2010年12月5日 星期日

老房子


  這棟房子已經有二十一年了。現在打掉了窗戶、清空殘餘物、拆管線,大概再半個月,它就要夷為平地了。

  其實這沒什麼好感傷的,整修房子明明是件開心的事情,而我也不再那麼好意思地明示我二十初歲的憂鬱。但是這棟二十一歲的房子,如果同我成長軌跡類比,那二十一歲的它正處於最青黃不接且憂鬱的年歲。然而,二十一歲、或者二十六歲的人實在太年輕,二十一歲的房子似乎卻相當老成。它也不該憂鬱了。

  動工拆屋前一個禮拜,AMY走了。走前一個禮拜,牠吃得少了、動得也少了。那天媽給AMY用溫水沖了沖澡,牠覺得很舒服。再陪陪牠,不出十二小時AMY就走了。算了算,AMY大概十八九歲了。十八九歲的人太幼嫩,十八九歲的貓卻如此衰老。牠走得很安穩,爸媽把牠埋在院子裡,應該埋得盡量深,迴避施工動土的驚擾。這是院子裡第二隻貓了,牠們是兄弟,弟弟早走,哥哥直等到這般衰老才一起歇息。

  就這樣,這老房子中最後的一個成員也走了,然後開始拆遷。前些天回來看一看,意外地發現窗口站了個小小的鐵人(那種放在書桌上、金屬製、可以平衡搖擺的擺飾),大概是工人找出來擺著的吧。再沒幾天,媽說那個小鐵人不見了,應該是給工人帶走了。又這樣,我驚喜地以為是天降神兵來鎮守空屋的小鐵人,他也不見了。

  在佛洛依德的語彙裡,夢裡的房間意象乃是潛意識的儲存所:像是地窖裡深鎖的數個房間,每推開一扇門就發現你不為所知的某股慾望;像是藍鬍子充滿秘密的房間,前六間房間可以用同一把銀鑰匙打開,但千萬別用金鑰匙打開第七間,裡面藏了七個女人的屍體。照著這個故事,我們應該設想藍鬍子其實只有一個房間,或者說這七個房間裡,前六間只是他人格的表象,而最後那一間是他人格深層的全部。

  幾個禮拜前表弟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他在我以前的房間找到一疊作文,好像是我國中時寫的吧。表弟好像一段時間就會去這些舊房間裡面挖寶。偶爾挖到本書、以前玩過的玩具或遊戲、一張畫、一個收音機、照片。這些房間不知道有多久我沒踏進去過了,如今成了表弟的寶庫。那天他打電話來講找到的作文,講完之後說:房子要拆了,有點感傷。

  表弟的挖寶故事是感傷的,但藍鬍子的故事並不感傷,而是驚悚。然而這感傷與驚悚之間似乎只存在著一條模糊的界線,這條界線如同細胞膜一般可滲透穿越:表弟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意外地還記得那篇作文,我能記起寫作時的心情,甚至能記得那篇作文為什麼被留下來,而之所以被留下是出於怎樣的特屬於那年紀的尷尬。然後我開始好奇表弟究竟還能在那房間裡發現多少東西,他拿著金銀鑰匙在裡面闖蕩的時候,是否能發現我幼稚的情書、詭異的幻想、不可見人的佔有,以及我猥瑣的慾望。

  懷舊與偷窺、感傷與驚悚、表象與慾望彼此之間有一條界線,一條細胞膜一般的界線,這條界線將現在與過往割裂開來但又隨時保持著開放的孔隙。循著孔隙朝過往窺探,過往瞬即被包覆在一種懷舊光澤的美感中,彷彿那不屬於現在,那只是現在的一種美化;然而,循著孔隙朝過往窺探,過往也被包覆在一種似曾相識的詭譎中,彷彿那就是現在,是一個現在的變體,而這個變體饒富生命力地在你眼前張牙舞爪,彷彿藍鬍子的第七個房間裡那些女體借屍還魂向你微笑。

  於是我好奇起藍鬍子那六間房間裡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也許是一隻貓、一面撞球檯、一個窗框、一只小鐵人。如果是這樣,那當我轉動金鑰匙打開第七扇門時,我將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