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星期一

移民悖論

攝於舊金山中國城,2013.10.6

  所有的社會過程和人生境遇都是一種孵養,在其中我們被養成某個樣子的人。移民過程也不例外,但遠距離遷移特別在於它伴隨著一個東西叫做鄉愁。米蘭昆德拉曾經在一個流亡之人回歸祖國的故事裡談過鄉愁的詞源系譜,大體上鄉愁的概念在詞源上被分成兩種:一種是空間上的隔離,另一種是思鄉病。前者指的是空間上的「我在這裡而不在那裡」,後者指的則是情感上的「我思念」。為什麼思念呢?因為我不知道故鄉發生什麼事了,這個意義上的鄉愁被指向拉丁文的ignorare,派生下來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無知(ignorance)。鄉愁是基於對故鄉的無知所引發的痛苦。

  為了要排解這種痛苦,移民聚在一起形成一個聚落社群,在其中複製起他們所知道的故鄉,戲仿的擬真的再現的可把握理解的故鄉,這樣的故鄉複製體越與時俱進思鄉之情就越被滿足。可以想像中國城是個太過時的東西,它跟外雙溪的中影文化城一樣落魄,它不過是對民國初年的粗糙模擬根本不能滿足這種情感,中國人不需要它台灣人更不需要它。現在要滿足思鄉之情變得更困難了,全球化浪潮把許多界線都給模糊掉了,你很難從單純的一棟建築、一盤食物或哪個旋律中辨認出那個你既無知又熟識的故鄉。對故鄉的複製與掌握變成了一種精緻的技藝,你得小心地區辨、計較與排演,在穿著、腔調、飲食、幽默感還有各種日常生活的小細節上。排解鄉愁變成一個自我培育的過程。

  移民過程的其中一個悖論就在這裡:你是為了變成另一種人而踏上旅程的,但旅程中你卻同時被要求自我培育成故鄉的樣子。這樣的移民悖論把人孵養成一個奇妙的接合體。要逃離如此後果的辦法就是逃離鄉愁,空間上與情感上的逃離,而這又有兩條路徑,一個是對家鄉視而不見,一個是把對家鄉的無知轉換成一種輕鬆的已知。簡言之就是,一個是把目標堅定地放在美國,一個是把台灣理解成類似中國城般到此一遊的場景。前者由一代移民表明,後者由二代移民表明,而我的1.5代朋友們許多都活在鄉愁的移民悖論裡。

  而我來到這裡,兩個半月的時間裡盡可能地讓自己成為一個研究者,試圖釐清這個移民悖論的形貌,體驗鄉愁,體驗異地之感,體驗一個研究者在田野地裡頭既在場又不在場的奇妙身分。現在我要離開了,在可預想的人生裡大概不會再踏上這個地方,我要回去滿足我的鄉愁與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