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記憶的質與量


  年初一的時候母親那邊家族聚餐。晚餐時間,阿姨們開始端菜上樓,在爺的房間擺桌,準備妥了大家開始敬酒。晚輩們在樓下吃,白飯沒了,我上樓添。站在爺房間門口,我端著飯碗直楞楞地瞪著他笑,爺也笑了起來。

  家人老說,孫輩裡我跟爺長得最像。爺的眼睛也很小,笑起來瞇瞇地,嘴巴咧得大大地,笑得像個山賊無賴。爺就那樣笑著,沒說話。爸問他:「知道這誰吧?」他說:「小昱子呀。」

  政府遷台時戶口混亂,家人中沒人搞得清楚爺確切的年歲,但總之是九十好幾快一百歲的人了。

  爺喊「小昱子」的時候他的聲音有點尷尬,口吻中透著的意識算不上清晰也算不上模糊。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他大女兒的小兒子,他排行倒數第二的孫子。然而,眼前這個人在他生命中所佔有的劇情,或許已經佈滿雜質,或許已經滑落往邊境之地。我一邊和爺對望笑著,一邊想著這個笑容立基於什麼。

  去年底阿公走了。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公時,他躺在床上,氣喘如牛,瞳孔混濁。在阿公的床邊,隱約地知道他認得我,而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認得。回到淡水,我很難過又很慌張地跟史說我覺得阿公已經走了。然後隔了二十多個小時,阿公就在清晨時分走了。

  民國九十九年的我二十六歲,我活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四分之一段爺的年歲。如果爺記不得我而僅只能辨識我,那爺是否能記起二十五歲的自己。如果二十五歲的爺,如我一般站在門口與年將一百的他對望,那他是否能辨識出曾經的自己,甚或憶起二十五歲的時光。

  前兩天T在我面前慌亂地胡思亂想。我坐在高腳椅上抽著菸問他在想些什麼,他說不知道。然後他反問我,我說:「我在想我爺,我在想他還記得哪些人。」

  後來我想起一句話,而我已經忘記那是昆德拉寫的還是我自己寫的:「量的擴張帶來一種質的變化。」一種粗糙的解釋是,在量的擴張中,質滑落於價值貶落的曲線中,像是快速流轉的馬桶水流,旋轉中心的真空被刮蝕、縮減,最後嘩啦啦地被沖往下水道而不知去向。那個時間的我則想著,如果這並非價值貶落一般單純,而其實是一種根本的質變呢?如果量的擴張帶來根本性的質變,那該質變還有可能被預測或察覺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年將一百的爺,他在辨識我的時候,究竟是辨識出一個稀薄的我的形象,還是,他辨識到另一個在他心像中已經質地迥異的我;如果真是這樣,不久人世的阿公,他見到我的最後一眼,在生死邊際之地,他見到的又是怎樣的我。

  二十六歲的我戀愛、夢想、長成,而爺的一輩子究竟談了幾場戀愛、做過多少夢、否定了幾回自己、失落了多少雄心。時光積累,爺的量在擴張,而至今他如何看待這些已經價值貶落、甚至質地變異的過往。

  好幾年前,爺就老說他想死,每講一次,媽和阿姨們就痛心一次。如果爺的世界在價值貶落的軌道上狂奔所以他想死,那意味著他想存留住那些還有價值的東西。而如果,如果爺的世界在抽生異變,那他眼前的一切皆屬陌生充滿恐懼。那樣的話,恐怖的不是死而是生,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應付這些異變與驚懼了。

  然後我想起T胡思亂想的眼神,如果他有那麼點恐懼,那相信我也是一般,只是我們共同面對的陌生並不是同一種陌生。我們的量都在擴張,但他還在漩渦中輪轉,我則已經在往下水道的途中了。而下水道裡充斥的究竟是什麼,那必定不是跟著我一同被沖進來的東西。

  就像爺,也許有一天他會連自己都認不得,或者他認得的是另一個自己。而那時候,將不會有我站在門口與他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