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3日 星期三

考試生活

(pic by Martin Kippenberger

  我從來都極度厭惡升學考與補習班。不敢說是為了什麼資本主義結構的不義,許多時候只是單純地痛恨在南陽街的羊腸小徑裡一面穿街過巷一面想像著一兩百個日子後自己將證成或扭轉過去的整個人生。

  不過生為台灣之子,我終究渡過了高中聯考、兩次大學聯考還有一次研究所考試;生為一個中產階級第三代,我的補習經驗從國中開始,然後高中、大學重考再到研究所考試未曾停歇。是的,如同每個活在現代台灣的我們,我們熟知考試就是這樣:幾家歡喜幾家愁。但到了都考過四次升學考的今天,我還是不斷好奇一個問題:我們到底在喜什麼又愁什麼?

  其實無論是喜或愁,某些時候其中的脈絡單純得可以。啟蒙蘊含了一種傾向甚或慾望,叫我們剝除各種不可共量之經驗。這種對量化的渴望滲透進每日生活的關節與細胞之中,所以連歌唱這種不可能碎裂化約為分貝、音高、節奏的整體表演,我們都希望透過星光大道(或者早一點的五燈獎)去剝除它、抓奪它、佔有它。每每看著小胖說「加油好嗎」、「很殘酷地我們得把你淘汰」,接著演唱者欣喜尖叫或落下淚珠,我就驚異於這個世界的喜與愁其實共享著一種悲慘的邏輯。這個邏輯叫我們肯定自己或者否定自己,但無論是肯定或否定,所謂的「我們」其實模糊得可以,以致於與我們共存的所有人事物都模糊不堪。

  社會學對我目前最大的意義、同時也是最大的悲哀的,即在於它幫助、或者逼迫我思考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生活在這悲慘世界中的我們有沒有一種既高傲又謙卑的生活方式。然而,引一句我很不想引的話:「我們終究都流著啟蒙之血,哪怕是惡血。」是的,當那啟蒙所欲求的徵兆物-成績、銷售量、發展指數-降臨之時,作為成功者或失敗者的我們,誰不急急忙忙地粉墨登場。我們高傲如所有個人主義的自私,也謙卑如學術行話可能有的全部虛偽。

  當才疏學淺的我們一股勁地批判結構或主體性,那其實如同擁抱啟蒙確證的每一個汲汲營營、自私且虛偽的業務、演員、菜販、工人、模特兒、政客、司機、富商以及考生。而作為考生的我們,淺台詞也不過是這樣:我們考完了一場試,不趕快張揚點什麼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最後再引一句北島的話:「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

2011年3月9日 星期三

人就像房子


  爺上禮拜走了。民國六年生,九十四歲。走得很安穩,爸說「爺睡了」,像是聖經裡講的那樣。

  今天是爺火化的日子。一大早我就醒了,想再多躺一下都無法入睡。前往殯儀館的路上我異常平靜,或者說,這一個禮拜來除了爺走的當天,家人們其實都平平靜靜地。處理葬儀事務的是一位弟兄,我們一夥人都很平靜,而這種平靜在喧喧鬧鬧的殯儀館區裡總有那麼一丁點的不合時宜。

  爺送進去準備火化之後,我們就去吃中飯了。趕著時間回到殯儀館,我停好車後一路上媽就打電話催著我快點、要撿骨灰。其實我不大明白基督徒要不要撿骨灰,甚至我到撿骨室之後,還要等幫忙的弟兄拍照(留念或存證?)才能撿。

  爺的骨灰一大盤擺在我面前的小桌上。他們說,爺骨頭上那些鮮綠或粉紅的色澤是長期吃藥造成的;他們說,骨頭要由下往上撿,如同人腳下頭上。我瞪著這堆白骨好久,想著待會弟兄拿著相機來我就要撿了,我要撿哪塊呢?這一塊好像是爺的脊椎、那一塊像是爺的齒顎,還有無數或扁平、或薄尖、或蜂巢狀的大骨塊。我拿著大筷子隨便撿了一塊,阿姨在旁邊特地告誡我別挑,那種感覺好像從小媽就說在盤子裡挑菜爺是一定要罵的。

  後來爺的骨灰被全數放進了骨灰罈裡,彷彿那小小的罈子裡有一整個完整的軀體,像是撿骨要從下往上、如同人的腳下頭上。那簡直就像一種顛倒的解剖學,或者是一種去蕪存菁的建築學,而這種建築學所打造的是一個生命。不管是還活著的在地上的生命,還是燒盡肉身在天上安睡的生命,這個被打造出來的生命總是未知的,這種未知就像Weber筆下的新教徒一樣:他們被允諾了一種惶惶不安的生活,但千萬不要哀傷、恐懼或者失去盼望,要在知與未知的曖昧中相信。

  聖經裡人是用塵土捏揉創造的;精神分析裡房子是潛意識儲藏庫的隱喻。我捧著爺的骨灰罈,像是捧著一棟新造而成的小房子。走出撿骨室,忽地很想打噴嚏,可能是吸了點骨灰吧。

  其實,基督徒是很世俗的-無論是戒律的世俗還是反戒律的世俗。即便這種世俗是建立在信仰中清晰絕對的神聖之上,作為這惶惶不安的真實生活之承載者的我們,仍然是很世俗的。

2011年3月1日 星期二

(十四)

  自從男人與女人察覺了信念之不可信任之後,他們不再那麼愛看電影了。他們還是瞪著螢光幕,但不是電影,是節目。他們要看有血有肉的真人真事。

  這是個極黑色的晚上,男人與女人窩在沙發上,瞪著那光芒放送的螢幕。

  電視正播放著一個名為「XX偶像秀」的節目。這是一個藝能人甄選的競賽節目。但不同於其他類似性質的節目,這個偶像秀似乎只在半夜播出,在如同今夜一般極黑色的晚上播出。

  節目舞台是一塊簡單高於地面約二十公分的木頭層板,後頭是一塊深不見邊緣的黑色布幔,布幔上掛著一個類似太陽形狀的招牌,上面寫了「XX偶像秀」的名字。舞台旁邊大約兩公尺的距離是評審席,類似記者會上披了粗劣絨毛的折疊長桌。桌面上放了三罐包裝飲用水,還有麥克筆寫上的名牌,還有一疊不知可以記上什麼本子,評審們總振筆疾書於其上又畫又寫。

  我們從未看過這個簡陋的偶像秀,整個空間約莫十坪,被包裹在類似後台光澤的布幔之中。空間的光源除了那太陽形狀的招牌放射出的五顏六色之外,僅有黃色的投射燈。麥克風的線路蜿蜒了滿地,隨處都可以聽見器材擦撞的聲響。這裡像是一個工具間與雜物櫃,而那個太陽招牌像極了巡迴演出後棄之不顧的馬戲團廣告看板。

  這仍然是個極黑色的晚上,男人與女人窩在沙發上、電視前,房間裡沒有燈光。電視屏幕發散著那太陽招牌的妖嬈色彩,好像馬戲團離去之後,那個被遺棄的看板心有不干而午夜還魂、以幽浮的姿態在黝黯大街上巡視。

  「我小時候看過類似的節目。但其實是一部電影……」男人說道。

  「不是不講電影了嗎?」女人打斷了他。

  「不,你聽我講,它們真的很像。那部電影講著一群天生畸形的人,也許被遺棄或驅逐,最後又被收容或捕獲於一個馬戲團之中。馬戲團帶著這一群人,四處巡迴演出。這其實是一場怪物秀,有的人背著巨大的駝背並且其上充滿流汁的肉瘤,有的人則是因為不合理地瘦高而時常跌倒而滿是傷痕,還有貌似平凡但有三根又長又滑且長勾刺的舌頭……」

  「那這群怪物要幹嘛,這部電影除了滿足噁心的獵奇心理之外還要幹嘛?」

  「他們想逃跑。」

  「逃跑很好想像。」

  「但問題是,他們為了逃跑而組織起來,卻在組織中開始意見紛亂。最後變成一場混戰,這群怪物用著類似特異功能一般的想像力以利用自己的畸形,一面攻擊彼此,另一面又藉以逃脫馬戲團。」

  「他們逃出去了嗎?」

  「沒有,他們全都死了。他們死法的綜合類似一種巫術,各自施展的巫術在交相鬥法中失去控制,全部都死了。」

  男人與女人聊天的同時,偶像秀已經替換了四五個選手。每個選手的表演時間約莫兩分鐘。兩分鐘而已,連一首歌都唱不完,而唱不完的歌曲又不斷在忘詞、尷尬與訕笑中停擺。選手們往往才唱了一分鐘,就在評審的譏笑中停下來,然後央求著說自己還有才藝表演。有的人會戴上準備好的整人玩具,或者變裝的眼鏡,要不然講個笑話,或者發呆個幾秒後說他忘記了。

  三位評審中,第一個是一位B咖諧星,只是作為評審他相當嚴肅,諧星特質僅表現在他對選手的譏諷中;第二個是一位無名氏,不講話也不顯演,他坐在那邊就「只是在那邊」,像個多餘不當但又不可刪去的註腳;最後一個是一位打造模特兒的女經紀人,氣質高雅但又不時地露出某種早年歌舞秀的粗鄙笑容,像個身段標緻的老鴇。

  「所以你覺得,我們眼前這場偶像秀也如同一場竄逃與廝殺,而這些人既依賴彼此又痛恨彼此,他們各自有一點籌碼,但這些籌碼的總和所招來的是全體的毀滅嗎?」女人問。

  「沒錯,他們都是怪物,這是一場關於畸離人與犯罪者的逃亡宴會。」

  「那你有沒有想過,怪物秀與偶像秀之間其實有個重大的差異。那就是,怪物秀是你童年幻想的童話,一個黑暗的奇想小故事,它是假的;而偶像秀卻是真的,它是一種市場的產物,一種推銷,哪怕是拙劣的推銷。」

  「是啊。」

  「那很遺憾地,你似乎沒體認到我們之前所說的:現實世界是沒有美感的。而當我們坐在這看一場偶像秀,你腦裡想的仍然是那些自以為是的美感。你以為一個噁心的怪物故事可以拯救你面前的爛節目,像是賦予一些美感,一些黑色的骯髒的擠破膿包的誘惑一般的美感。」女人笑著說。

  「那也許我是個很天真的人。」男人傻楞地笑著說。

  就在這時候,B咖評審嚴肅地評論完一個選手,接著面色一轉笑著說:你知道嗎?其實你很適合進入演藝圈!因為我們沒看過這麼醜的諧星!你可以當一隻幽默的豬!

  選手困窘地站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旁,無名氏評審想要抬頭卻又好像不敢,手上的筆記本在他狂亂的筆劃下發出撕裂的劈哩聲響;另一邊,女評審用著溫柔精緻的微笑雙眼看著選手,好像這名選手是她殘缺而溫馴的孩子。

  在這個極黑色的晚上,在螢光幕綻放的妖異太陽前,男人慶幸著自己的天真,女人笑看著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