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少年


  從史家出來,一路與一輛Cayman同行回淡水。

  Cayman後面跟著兩輛計程車,紅燈時互相嬉鬧,是一夥的。等綠燈亮了,Cayman一加速就拉開了距離,衝到前方後就減速等後車。整條路上都玩著這種來回加速與等待的遊戲。

  我跟著他們,一直到登輝大道前的紅燈。我車窗正好放下來,這才看清楚他們:三輛車、十來個人有男有女、年輕漂亮、打扮精緻。一個窗邊的白晰少年跟我對到了眼,然後擠眉弄眼了一下。真的是一個很白淨亮眼的男孩,皮膚有滑嫩的光澤、頭髮切著俐落的瀏海、皮外套、大眼雙眼皮。我還沒想好該怎樣回應他的眼神綠燈就亮了,Cayman油門一催就走了。

  白淨少年的計程車就這樣跟上去了,這個聖誕夜他們要去淡水,不用睡了,一直到日出為止。然而淡水看不到溫黃的日出,清晨的淡水會泛著日出邊際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是夜裡他們白淨的肌膚。他們都是少年,光看皮膚就知道。也不管是東區少年、紈絝子弟、文藝青年、知識憤青,他們都是少年,都沐浴在一個個失眠夜和慘白日光中。

  有個東西在前頭,像是那輛Cayman,起步的時候會很快地拉開距離,然後會緩下來讓少年們捕捉它。一個紅燈的時間那東西又走了,少年們會嘻笑熱情地追趕上去。在這種追趕跑跳的遊戲裡,他們一點點抵達淡水的海邊迎接日光。

  這時間我回到家,想像著他們如同想像一輛Cayman、一些看過的書的片段、曾經偶遇的人、各種不可擁有的生活。而我們就活這麼一次,根本不可能以這麼一次的生活去評斷其他生活的真偽。這種評斷永遠只是對這僅有的生活的欲求不滿。

  聖誕快樂少年們,我們真正的生活永遠在他方。

2010年12月5日 星期日

老房子


  這棟房子已經有二十一年了。現在打掉了窗戶、清空殘餘物、拆管線,大概再半個月,它就要夷為平地了。

  其實這沒什麼好感傷的,整修房子明明是件開心的事情,而我也不再那麼好意思地明示我二十初歲的憂鬱。但是這棟二十一歲的房子,如果同我成長軌跡類比,那二十一歲的它正處於最青黃不接且憂鬱的年歲。然而,二十一歲、或者二十六歲的人實在太年輕,二十一歲的房子似乎卻相當老成。它也不該憂鬱了。

  動工拆屋前一個禮拜,AMY走了。走前一個禮拜,牠吃得少了、動得也少了。那天媽給AMY用溫水沖了沖澡,牠覺得很舒服。再陪陪牠,不出十二小時AMY就走了。算了算,AMY大概十八九歲了。十八九歲的人太幼嫩,十八九歲的貓卻如此衰老。牠走得很安穩,爸媽把牠埋在院子裡,應該埋得盡量深,迴避施工動土的驚擾。這是院子裡第二隻貓了,牠們是兄弟,弟弟早走,哥哥直等到這般衰老才一起歇息。

  就這樣,這老房子中最後的一個成員也走了,然後開始拆遷。前些天回來看一看,意外地發現窗口站了個小小的鐵人(那種放在書桌上、金屬製、可以平衡搖擺的擺飾),大概是工人找出來擺著的吧。再沒幾天,媽說那個小鐵人不見了,應該是給工人帶走了。又這樣,我驚喜地以為是天降神兵來鎮守空屋的小鐵人,他也不見了。

  在佛洛依德的語彙裡,夢裡的房間意象乃是潛意識的儲存所:像是地窖裡深鎖的數個房間,每推開一扇門就發現你不為所知的某股慾望;像是藍鬍子充滿秘密的房間,前六間房間可以用同一把銀鑰匙打開,但千萬別用金鑰匙打開第七間,裡面藏了七個女人的屍體。照著這個故事,我們應該設想藍鬍子其實只有一個房間,或者說這七個房間裡,前六間只是他人格的表象,而最後那一間是他人格深層的全部。

  幾個禮拜前表弟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他在我以前的房間找到一疊作文,好像是我國中時寫的吧。表弟好像一段時間就會去這些舊房間裡面挖寶。偶爾挖到本書、以前玩過的玩具或遊戲、一張畫、一個收音機、照片。這些房間不知道有多久我沒踏進去過了,如今成了表弟的寶庫。那天他打電話來講找到的作文,講完之後說:房子要拆了,有點感傷。

  表弟的挖寶故事是感傷的,但藍鬍子的故事並不感傷,而是驚悚。然而這感傷與驚悚之間似乎只存在著一條模糊的界線,這條界線如同細胞膜一般可滲透穿越:表弟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意外地還記得那篇作文,我能記起寫作時的心情,甚至能記得那篇作文為什麼被留下來,而之所以被留下是出於怎樣的特屬於那年紀的尷尬。然後我開始好奇表弟究竟還能在那房間裡發現多少東西,他拿著金銀鑰匙在裡面闖蕩的時候,是否能發現我幼稚的情書、詭異的幻想、不可見人的佔有,以及我猥瑣的慾望。

  懷舊與偷窺、感傷與驚悚、表象與慾望彼此之間有一條界線,一條細胞膜一般的界線,這條界線將現在與過往割裂開來但又隨時保持著開放的孔隙。循著孔隙朝過往窺探,過往瞬即被包覆在一種懷舊光澤的美感中,彷彿那不屬於現在,那只是現在的一種美化;然而,循著孔隙朝過往窺探,過往也被包覆在一種似曾相識的詭譎中,彷彿那就是現在,是一個現在的變體,而這個變體饒富生命力地在你眼前張牙舞爪,彷彿藍鬍子的第七個房間裡那些女體借屍還魂向你微笑。

  於是我好奇起藍鬍子那六間房間裡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也許是一隻貓、一面撞球檯、一個窗框、一只小鐵人。如果是這樣,那當我轉動金鑰匙打開第七扇門時,我將看見自己。

2010年11月15日 星期一

昨日與昨日書


  馬世芳又出書了,與《地下鄉愁藍調》般貫一的羞赧於蒼老的筆調,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只要把「當時」替換成「彼時」就可以當文藝青年。

  確實,不用「當時」而改用「彼時」,瞬間就將時空拉出一段距離,而且是不可侵犯跨越,只能不三不四地回溯的距離。然而,從來都用Windows系統的我總認定:系統回溯是沒用的,只會讓系統的問題更大更亂。有用的是重灌,但人生是沒辦法砍掉重練的。

  馬世芳究竟是如何回溯其人生系統的呢?也許其手法是一種語詞換置:像是把「當時」換成「彼時」。我無從定奪他,但由於我知道人生的不可砍掉重練,所以任何要回顧過往的人其實也不過能回溯一下,而且這注定是一種不完整的、比Windows還半弔子的回溯。這是一種斷代史的當代書寫:從2010年寫2000、 1990年,甚或更遠。

  今天拿到書匆匆翻了一下,我還是很喜歡馬世芳。但就像他自己寫的那樣,如果他已經趕不上曾經是「樹頭鮮」的搖滾文化,那其實當我看著他的書的時候,我能想到的也是我趕不上他的時代(或者他回溯出的那個「他的時代」)。我根本連這時代的憤青都無法想像,何況他那個時代。

  就像是,今天晚上和史、鍾在中和運動廣場的司令台上聊漫畫,或者半夜去Aston Martin的櫥窗前看007開的跑車,然後再跑到隔壁的BMW看,接著再去北投天母看豪宅,去看甲桂林旁的山谷。三個人裡面書念最多的是我-而且還是天殺的憎恨資本主義的社會學-我跟他們一般、甚或更加地津津有味。像我這樣庸俗的人,翻起《昨日書》的時候,同樣地,我根本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去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時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昨日,而我的,注定是比較虛榮浮誇的那一個。而這比較虛榮浮誇的一個,必定不同於馬世芳的。

2010年9月19日 星期日

魔光都市


  1997年,日本的遊戲大廠Square推出了他們的遊戲大作《Final Fantasy》第七代。這遊戲在第一次引進台灣的時候,似乎因著某家出版社未經版權地出了本攻略書,自此之後他們粗製濫造的翻譯就底定了這遊戲特屬於台灣的奇怪名字:太空戰士。

  《太空戰士》的每一代在劇情上都沒有繼承,但都有相近的世界觀:這是一個結合了魔法、刀劍和科技與古老文明的世界。這絕對不是我們的地球,但是有北歐的戰神奧丁,也有印度教的濕婆、聖經裡的利維坦。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或精巧華美、或油污笨重的機械獸。

  這個世界由一種悠遠漫長的時空拼接感構成,你不知道那是遙遠的過去,抑或是崩壞的未來。小時候總好奇著,覺得有種可以被稱為「深度」的東西蘊藏在裡面。

  《太空戰士VII》─玩家們簡稱「太七」─是我完整玩完的唯一一款《太空戰士》系列作。1997年太七推出在Play Station的平台上,隔一年改版出在PC上,於是我終於如願以償,第一次在架上看到它就趕著買回家。

  太七的故事從一輛環繞圓形都市的奔馳火車開始。這個都市是黑色的。在這黑色的圓圈中心有一座高塔,高塔的四周飄著鬼綠色的煙霧,而高塔之外的廣大範圍盡皆黑暗混亂,像是你能想像到的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刻畫過的兇殺暗巷。火車停了下來,我們的主角從中跳出,然後開始了一場爆破的秘密任務。

  PC版本的太七共分三片光碟,就其故事長度而言,在那時候算是很史詩級的鉅作了。第一片光碟的全部故事範圍都圍繞著那座黑色的圓形都市,它叫做魔光都市。

  魔光都市是由一個國際的能源公司所擁有的(也就是那座高塔與其中的幾個大壞蛋),這個能源公司掌控了榨取星球生命能源的技術,於是也近乎掌控了整個世界。魔光都市是一個工業城,陽光照不進這個都市,所以它是黑色的。它由複雜糾結的粗壯纜線構成,佈滿劣質低俗的霓虹燈,還有灰色的鋼筋外露的水泥,到處都是娼妓、黑幫、流浪漢與一個又一個同樣由纜線、水泥、木板和霓虹燈所搭成的貧民窟。

  當初終於玩完第一片的劇情、主角們逃離魔光都市的時候,我才驚覺這遊戲原來如此龐大,這黑色的沈重都市外面,其實是有一整個世界的。而那些魔法與奇幻都在那更大的世界裡。確實,那時候浸淫在遊戲世界裡的我,在離開魔光都市的瞬間有一種盲人進入光亮的刺眼感。但瞬即我知道,主角們終將會回到這裡,這個黑色的圓形城市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真有個中心嗎。離開魔光都市之後,我們控制的主角在廣大的草原上跑,大概要跑個兩三分鐘才會到下一個城鎮。那些城鎮有的像是中世紀的歐風小鎮,有的像黃土漫漫的非洲城市,也有東方的小橋流水,而有的像是只在奇幻世界中才看得到的由琉璃水晶長成的夢境祭壇。在這麼大又這麼小的世界中,主角們跑著、搭著飛船、騎著異獸在城市與秘境間往返,或者深入地心、搭上火箭,甚或進入記憶與心靈的世界。在這麼多真實與虛幻的場景、過往與未來的拼接而成的世界中,魔光都市的黑色光景彷彿仍然是不可逃避的中心,沈甸甸地壓在世界地圖上。

  魔光都市在故事的尾聲塌陷了。在世界末日的降臨中,天空中出現了全世界人都在觀看的一顆巨大的粉紅色隕石,據說那是即將枯竭的星球召喚來毀滅人類的。在那之前,各種星球的巨大魔獸摧毀了魔光都市。

  十二年後的今天,我還能記起魔光都市的場景。某種對都市的印象,或者對世界的想像都連結於此,彷彿它真的是個中心、十字座標的零點。而從這中心與零點往外延伸的,就是那些粗壯的橡膠纜線。像是血管,也像是有生命的根或藤蔓,它們可以攀附、深鑿、穿透與長出,在這個小島上,或者這小小的盆地都市上,或者在每個穿梭其間的血肉之軀上。

2010年9月7日 星期二

青春癩蝦蟆


  暑假至今不知是盛暑的蒸烤還是食慾衰竭的緣故,我瘦了六七公斤。體質使然,少了六七公斤的我看上去著實瘦了不少。上禮拜的半夜,下樓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喝,猛然發現店門口那張大木桌給拆掉了,我才覺得:瘦下來的原因是少吃宵夜吧。

  這家全家的門口有一片小草地,上面放了張大野餐桌,幾年來我、史和鍾半夜都是在這吃宵夜的。

  史兩個月左右沒回淡水了。搬回家住了。這兩天他回來拿衣服,我給他看這張照片,他反應跟我一樣:好像癩蝦蟆喔。幾年來的宵夜時間與失眠夜晚,我們坐在這隻癩蝦蟆的平整背部,或者粗厚的四肢上,抽菸講話,偶爾把菸攆熄在上面、偶爾飲料或者泡麵湯都灑在上面。這裡像是我們的後院,裡面養了一隻巨大卻隱匿的癩蝦蟆,只是那時候的我們都不知道:原來這是隻癩蝦蟆啊。

  就好像皮諾丘要被鯨魚從噴水孔給噴出來之後,他才會在騰空翻轉中頭暈目眩地看見那個吞食他的巨大黑洞其實是一隻大鯨魚。

  青春變得像是一個自宰的空間,我們身處其中自以為悠遊穿梭,哪天回過頭看才知道被吞下肚子的是皮諾丘;被癩蝦蟆給載著走的是我和史與鍾。

  青春像是一隻巨大乾癟的癩蝦蟆,而這隻癩蝦蟆,在無數個童稚的夏日午後、燙腳的柏油馬路上我都見過:乾乾扁扁、內臟外翻。小時候總好奇地蹲著看,忍著心裡一股噁心和不自在細細地品味。如此噁心的東西竟也令人神往。神往著什麼呢,神往一個又一個極度空乏不滿的宵夜時間與失眠夜晚。

  失眠時間變少了(鍾少吃安眠藥了、史不再無意識地
把〈NBA2002〉打上幾萬遍了),過飽的宵夜也少吃了(過飽的宵夜帶來過脹的胃、更難醒來的早晨)。我們不再年輕嗎?不,我們還是很年輕。過去的我們和現在的我們都很年輕,只是這是一種不同的年輕:今天的我們開始相信自己年輕;過去的我們相信自己的蒼老。哪一種比較年輕呢,是自以為懷著蒼老靈魂的、坐在癩蝦蟆背上沈浮的我們,還是相信自己年輕、一切為時不晚的我們。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這樣描述夢想之城伊希多拉:「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長的時間,自然就會期望到達城市。後來,他終於抵達伊希多拉,……伊希多拉便是他夢想的城:只有一點不同。在夢想的城裡,他是個年輕人;他抵達伊希多拉的時候卻是個老頭。在廣場的牆角,老頭們靜坐著看年輕人走過;他跟他們並排坐在一起。慾望已經變成記憶。」

  我們的慾望已然成為記憶了嗎,不對,就像是我們不再年輕了嗎-不,我們很年輕,而我們的慾望也還是橫陳簇擁,當我們體認到自己的年輕之時,我們也為自己重新點燃了不一樣的慾望;我們會有新的慾望,如同我們會有新的記憶。或者就像卡爾維諾說的那樣,我們是在追尋年輕的路上逐漸老去的。

2010年8月16日 星期一

七夕


  (這是淡江宮燈路的路燈,像個巨大的慘白十字架。昆德拉在《生中不能承受之輕》裡這樣寫過:「如果生命的每一秒鐘都得重複無數次,我們就會像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樣,被釘在永恆之上。」)

  (這十字架不只一座,有看到後面那綿延重複的眾多恆常的十字架們嗎?)

  七夕睡至向晚,醒來時覺得白天好像有場大雨。窗外還留著未灑盡的細雨。

  回汐止陪爸媽吃飯,路上車潮嘎然作響如喜鵲。到了重慶北路交流道,北方的烏雲散了,城市有懷舊照片的光澤。再往東走一路壅塞,全世界的人都出來過節。

  車子裡楊乃文反覆唱著《不要告別》:「親愛的不要哭,和你一樣,我對明天的恐懼來自對今天的厭倦。」

   一路上我都被車燈照耀著,而我終究錯過了七夕的陽光。

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

青春少女


  幾年前,王剛寫了篇《烏魯木齊的約翰藍儂》。文末,他寫「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

  王剛是幾歲的人呢?我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而究竟一個幾歲的人,才有這樣的資格說「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呢?初讀王剛的散文時我二十二歲。二十二歲的我沒談過真實的戀愛,卻因此如夢似幻地好像能體會王剛的渴望甚或傷感。

  四年後的今天,猛然驚覺自己似乎不再那麼年輕。忽地想把這句話掛在自己嘴邊,「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卻又忽地覺得自己說這話好像還是太年輕。

  王剛究竟幾歲呢?二十二歲的我好像能碰觸到我所碰觸不到的那些令人渴望而傷感的女孩們,而二十六歲的我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我難道不像個裝老成的稚兒嗎?

  王剛到底幾歲呢?他活了多久呢?他還活著嗎?如果他還活著並且極度蒼老,那他還有氣力去渴望與傷感嗎?當我想著王剛再想想自己,當我猛然回頭看見二十二歲時作著戀愛幻夢的自己,我才想起來,王剛的文章、幻想的少年、青春的少女,那都是四年前的東西了。四年實在不佔現代人生多少的比重,但是四年來我終究認識了許多青春少女;終究四年來許多女孩逐漸變得青春。

  是的,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無論今天的我幾歲,也無論王剛幾歲,因為青春少女是不斷被生產出來的,而我們卻注定只有一副逐漸老壞的身體。我只會遇見越來越多的青春少女,因為我只會越來越不青春。二十六歲的我面對著十八九歲的青春少女,而三十六歲的我將面對著更多的青春少女:十八九歲的、二十五六歲的,然後三十歲、三十五六歲。一直到我真的靜止下來,然後她們迎頭趕上,並與我一般蒼老。

  而我還是會繼續渴望與傷感著更青春的她們;青春少女們會越來越多,我的渴望與傷感則是層層堆疊的城堡。

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中央車站》


  朵拉在熙來攘往的角落擺一張小木桌,絲毫不起眼地等著。有人上門,開口傾訴,她逐字寫下來,偶爾幫客人添加點詞彙。朵拉的工作呈現出一種路旁隱匿的小廟意象:如同小廟中殘破的神像,朵拉只能等待,等待供奉,等待有人踏進這裡以竊取他者的人生並為其寫下註腳。朵拉是神龕中的偶像。

  偶像只能是被動的,祂並不主動地干預這個世界。朵拉在小木桌旁,在人群的側邊,朵拉正被動地經歷這個世界。透過聆聽與書寫,朵拉被動地收納了客人的人生經驗,以及其人生經驗的指向。朵拉是客人與其傾訴對象的仲介。因著她是仲介,也因著她掌握著客人不具有的權力—書寫的權力,所以在客人與其對象間,朵拉據有絕對的再詮釋能力。朵拉與客人的互望,如同偶像漠視的瞳孔,如同信徒無助且全然託予的告解。

  透過一種斷然的權力,如此被動的經歷也可以展示某種主動性。每一句傾訴的聽取、每一次動筆、每一封信的指向,都屬於朵拉的一趟主動的想像旅程。朵拉可以想像情人間的愛戀、仇人間的怨訴、人生的感謝與懊悔。朵拉可以想像約書亞的父親,如同想像或回顧她零碎記憶中的父親。

  朵拉被動地闖入並判決了無數的人生經驗,直到約書亞闖入並牽動了她的人生經驗為止。

  有一部漫畫裡的神被描述成這樣:深淵之神沒有名字,祂的名字是由地上的人與空中的獸命名的;深淵之神沒有形象,祂的形象是漩渦一般的流質線條;深淵之神無法言說,祂只會發出不可辨識的聲響;深淵之神沒有輪廓與邊界,祂的一小塊被囊括在漫畫中的框框裡。

  如果說深淵之神與世界是一體、未對象化的,那深淵之神就如同纔生的嬰孩。而一個沒有自我界線的嬰孩與神是被動的,也是霸道的。

  朵拉在角落被動地、由外往內地不斷收納一切,如同一個口腔期的嬰孩,或者全能的深淵之神。這個口腔期的無限需索與自私暴虐一直要到約書亞的闖入才有所改變。整個尋找耶穌的旅程,如同一場約書亞領頭的踏往現實世界的冒險。朵拉得在這趟冒險中體驗飢餓、迷途、無助、愛戀與分離。也就是這些親身的體驗,使得朵拉走出那只隱匿於路旁的小神龕,進入現實世界的經驗衝擊,而這些衝擊促使朵拉建構起更明確的自我界線。

  如同Nancy Chodorow說的:「焦慮刺激了自我能力(ego capacities)的發展,以及自我界線的創造。」而現實世界總給予我們無限的焦慮不安,這些焦慮不安或者讓我們自我封閉於某個神龕裡,或者給予我們一個被闖入的經驗旅程。無論如何,焦慮不安總是給予生命經驗一些新的可能。

2010年7月6日 星期二

壞時


  暑假來臨的第一個半夜。我剛掛掉史的電話,才發現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和我抬起頭就能看到的時鐘差了二十多分鐘。是手機有問題呢?還是 時 鐘壞了呢?

  我坐在沙發上直楞楞地看著接近天花板高的掛鐘─這是一個沒有秒針的鐘─緩慢且噎氣地觀看它的分針。分針的動靜在午夜時分顯得魔幻地若有似無。再一回頭,我已經在沙發上呆坐了十分鐘了。確實,這個前年買的時鐘壞了,它的分針停止不動了。

  我搬了吧台椅到牆邊,站上去把鐘拆下來,轉動一下它的電池。轉動的瞬間它又走了幾秒鐘(喔…觀察分針在秒數間的游移你需要集中精神和目光,這讓站在高處的我有點頭昏),我想它只是沒電了。可是家裡沒有電池,我懶得出去買,只得先把它掛回去。將它掛回的動作裡,我把它的掛勾弄斷了。

  掛勾斷了,我只得把它找個地方放著。於是,曾經的掛鐘就躺在牆角的除濕機上一動也不動。

  睡前,我想著明天醒來的第一眼我不會看見掛鐘也不會分出時間。窗外的天色一定很亮。天色總是亮的(不像秋時可以清晰地從天色辨別時間),在這該死的夏季裡,天色永遠都那麼地亮。

  一個多月來,每每站在學校陽台抽菸時,操場看上去總是那麼地亮,沒有一點陰影與遮蔽。「你不覺得這麼亮很煩嗎?」每每站在陽台上,或者像這樣亮得無可藏匿的季節,我總跟我身邊的人這樣講。

  很煩哪,亮成這樣真的很煩哪。就是在這樣明亮、閃耀、刺眼的,這樣該死的夏季裡,時間的流速如同我牆上的掛鐘一樣,它悄悄地乏力了、停止了、墜落了。它躺著,躺在某台雨季才會開啟的除濕機上。

  後來,不知道幾點我睡了。整個晚上,我滿腦子唱著Velvet Underground的〈White Light╱White Heat〉:

White light, White light goin' messin' up my mind
White light, and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make me go blind
White heat, aww white heat it tickle me down to my toes
White light, Ooo have mercy while I'll have it goodness knows

White light, White light goin' messin' up my brain
White light, Aww white light it's gonna drive me insane
White heat, Aww white heat it tickle me down to my toes
White light, Aww white light I said now goodness knows, do it

  在這樣的夏季,我總睡得不太好。

2010年6月29日 星期二

醫師與病患


  我在醫院門口踩死了一隻螞蟻。起初踩一腳牠沒死透,接著我又踩了一腳。如果螞蟻死前有吶喊的話,那對我而言只是無限遙遠的聲響,如同光年外某個星球的內爆。

  醫師與病患也是這樣。離開診間前,我問醫師:「請問一下你多大年紀?」他把我的病例翻至封面,然後抬起頭笑著跟我說:「我比你大上快十歲。」我說:「當然,我知道。」他問我為什麼這麼問,我說只是好奇而已。

  其實我還想問他:你開什麼車?住哪裡?結婚了嗎?小孩多大?小孩長大要幹嘛?你滿意你的生活嗎?醫師工作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但是我知道。是的,我知道。就像當我說:「我跟我的身體共處一輩子了。」他也直接地回答我:「我也看過很多這樣的病例。」

  我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們什麼都聽不見,聽不見光年外的大爆炸。

  但是,如果,如果我能聽見螞蟻的吶喊,我會聽見牠懇求我、恐懼我、盼望我、仰望我、嫉恨我。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會再踩牠一腳。而這些恐懼與希望的總和,這些蒼白而誘人的卑賤(abject),或許就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好的不朽(immortality)了。

  至少我知道,醫師和病患都一樣噁心。

  而且我還知道,尼采說:“One must pay dearly for immortality: one has to die several times when still alive.”

  我們將與彼此的噁心共處一輩子。而一輩子,對於我,還有那個比我大不到十歲的醫師來說,如果幸運的話-或者不幸-似乎還有不短的時間。這就是不朽了。

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婚宴


  我哥結婚了。終場送客的時候,我趴在中庭二樓的欄杆上往下看,看下去有種夢境偷渡的超現實感。

2010年5月11日 星期二

《自然地理學》

  在理解能動力(agency)時,應該要對一種普遍的論述提出質疑:「人有能動力」是一個有問題的論述。首先,「人『有』能動力」將能動力設想成一種可以佔有的、內在的屬性或能力。然而,能動力並不是一種可以被量化、分類的客體性質。若將能動力視為純粹的量或者類都會有不可避免的誤解:如果將能動力視為純粹的量,世界就變成單一的,而無法理解其中的各種多樣性;如果將能動力視為純粹的類,世界就會變成無限的,這同樣也無法認識各種多樣性之間的關係。

  「人『展演』能動力」或許是一個比較好的論述。能動力並不是一種可被透視觀察的本質,而是在「展演」的動態過程中,能動力才得以表現出來。如果用展演的途徑來理解能動力,我們就會發現能動力不會是純粹的量或類,同時,也不是人才「有」或者人才能「展演」能動力。萬物都有其展演的可能性與方式。用展演的途徑來理解,我們可以發現人與非人的界線並非藉著某種標準斷裂地劃出,無論該標準是道德、反身性、技術,或者能動力。

  準此,透過展演,能動力被呈現為向外的、動態的能量。既然能動力不是內在的靜止的屬性,並且得透過行動來與他者產生連結,那麼,能動力必然涉及了兩個以上的主體—或者客體、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係。而裝配(assemblage)、混種(hybrid)、網絡行動(network action)這些概念即在說明這些互動的關係。

  裝配的概念指出:在論述與知識的生產過程裡,觀察者、被觀察者以及觀察的媒介,彼此之間不該被設想成客觀與斷裂的,而是應該視為一整組的、彼此關聯的裝配。素樸的科學論述中,總是將觀察的媒介(儀器、概念、理論)視為純粹的客觀手段,於是便同時暗示了觀察者(人類、科學家、知識主體)與被觀察者(自然、經驗、知識客體)之間是分離、互不影響的。這樣的論述往往帶來一種錯誤的理解,即:觀察者具有能動力,而被觀察者只能被放置在被詮釋、被論述的靜態位置。同時它也暗示:我們能藉由科學手段得到客觀的、單一的知識與真理。然而這樣便忽視了這整組的裝配關係。在裝配中,沒有一個位置是靜態的,也沒有一個位置不與其他位置產生關聯。應該說,整組裝配就是複雜的能動力展演,並且隨時有變化的可能。

  混種的概念則繼續延伸下去。混種的概念指出:事物產生關聯時,彼此有著改變與不改變的可能。混種的概念不僅提到了關聯與互動,並且還提到了差異與可能。事物不僅總是互相關聯,並且會彼此影響或者不影響,互相關聯的改變可能是短暫的也可能是永久、不可逆、不可還原的。最重要的是,因為事物總是關聯與改變,所以並沒有一個可還原的、太初的、純淨的原點與起頭。試圖將某對象概念化、純粹化的行動,並未考慮到該行動的本身與其對象,皆聯繫於同一個裝配。該行動在發動的同時可能就已經使得對象產生差異了。它們彼此之間有著隨時改變的可能,所以概念化、純粹化的意圖並非客觀的。

  上述的論述帶進了網絡行動(network action)的概念,它保持了事物能動性展演的可能,但同時又帶進了一個問題。網絡化的世界聽起來充滿交互影響的變動的可能性,但它並不提供任何外部空間讓突破發生,因為全然的互相關聯意味著整體化,而一個整體化的世界就意味著不存在著任何的外部空間。當世界全然地網絡化時,這樣的世界是無縫的(seamless)。無縫的世界儘管不是一成不變,但是他沒有突破的可能,他會是一團封閉的騷動的混沌,而我們無法對混沌有任何期望。

  既然世界不該是無縫的,那就意味著事物在互相關聯與影響的同時,彼此還有可能保持著分離與自主。在思考事物的關係時,應該要將時間性與空間性都納入思考。事物間的關係可以是共時的,也可以是接序的;事物間的關係可以是靠近的,也可以是疏離的。時間與空間都不該被視為一個均質的空洞,然後將各種材料丟入其中,而是時間感與空間感都生成於事物的關係間並且也影響著事物的關係。

  於是就有了這樣的概念:本體論舞步(ontological choreography)和行動本體論(ontology-in-practice)。這兩組概念都強調互動,也都強調差異。但更重要的是,這兩組概念都試圖擺脫各種機械式的推論。

  或許應該這樣想像本體論舞步與行動本體論:事物之間的互動、存有之間的關聯,如同跳舞一般有某種理論的和諧,但它也可以有意外,並且這個意外未必(當然也有可能)影響彼此的和諧。另外,如同跳舞一般,互動有著各種可能的時間與空間差異,它可以快慢、可以同步、可以拉距;它可以靠近、可以疏離、可以跳躍。若將這樣的互動與舞步視為一種行動,那這種行動並不是純粹意向性(intentional)的,它也不是必然或機械的。更好的說法,應該說它不只是「行動」(action),而是一種「實踐」(practice)。如此的實踐便將互動的雙方拉進一個具體的時空情境裡。但它不是整體的無縫的世界,這一組實踐的裝配保有其外部空間,並且有向外部延伸突破的可能。各種關係之間,有著一條(或者數條)彈性的、開放的、或緊繃或鬆弛的界線。就像Donna Haraway說的那樣:「世界是個不斷糾纏又鬆開的結。」

2010年5月3日 星期一

這牆


  我又開始了我的補習班生活。火車站周邊的停車費太貴,我照著以前那樣從淡水搭捷運、四十分鐘的路程。

  今天下課的時候我走下樓,在樓梯間的牆壁上看到這個塗鴉。看著看著我坐下來,開始想著:究竟是怎樣的學生(姑且假設他是個學生吧)會畫這樣的東西下來?

  這棟樓似乎都是研究所補習班,於是我假設他不是個高中生。他是個大學生,在這準備考研究所。討厭考試,疲於上課,下課時間一到連電梯都不想等就急著踩下樓梯,一邊抽菸。走到最後,他索性坐在禁止吸煙的樓梯間,懶得出去了。

  高中的時候他聽些搖滾樂,一路聽到大學,自以為哪天自己也會是在舞台上焚燒吉他的熱烈靈魂。而今大學延宕了好幾年,最後只得一路念下去,想說只有繼續念書才能把拖長的年歲撫平。他也許念了點社會學,於是大口消化在搖滾樂裡聽見的那些社會反動。可是他根本反動不起來,他只是個中產階級第三代,過著還算有點人文味但實質是不負責任與不事生產的浪漫生活。

  坐下來的時候他見到了這面牆(或者說當他見到這面牆的時候坐了下來)。牆面斑駁,近在咫尺,上面貼了張董氏基金會自以為是的禁菸標語。牆面離他不到一公尺,隔著這面牆的外面,不到兩公尺的距離又是一棟樓,小小一條南陽街擁擠迂迴如羊腸。他想,這一道道狹窄的牆倘若一倒便會如骨牌一般連鎖地湮滅整個區塊。學生、名師、商人、小販,每個或多或少地抱著點夢想在這羊腸小徑裡壅塞排隊的人,全都會一起湮滅在石灰水泥的粉塵底下。

  這面斑駁的牆可能就要連鎖反應地摧毀他們那小小的夢想,他們沒想過嗎?不會的,這道牆不會倒的,就像Pink Floyd的《The Wall》只會是劇場般的幻夢,那些曾經大喊著「Break down the wall!」的群眾只是今天的演員罷了,那些強有力的吶喊也不過是早安排好的和聲台詞。現實生活中的牆垣之內,人們壓根沒想過這些堅固的社會串連有倒塌的可能。

  想到這他抽完菸,走出去,在便利商店買了枝筆,回來在牆上畫了這些,然後上樓繼續奮戰。他知道這牆面才不會倒塌,那張唱片、那些歌聲,還有他的塗鴉,在今天其實既復古又時尚。於是他有點開心,因為羊腸小徑的生活裡,他過得儘管沒有大好但也不可能多糟,偶爾還可以作作比他浪漫生活還要更浪漫的反骨夢。

  如果他真如我假想的那樣,他的開心應該如同我看到塗鴉時的那樣。

2010年3月29日 星期一

(十三)

  男人和女人在看電影。他們總是在看電影,因為他們喜歡看電影。

  「喜歡」聽起來太像是一個無需過多解釋的答案了,然而,他們究竟為什麼喜歡看電影呢?

  一個問號如同逐步膨脹的氫氣球同時浮現在男人女人之間。起初在他們各自的腦海裡,然後一點點溢出,從他們的毛囊、口鼻、眼眶、耳殼溢出,直到膨脹不可耐的氣球炸裂開來,飛散蔓延地炸裂在電影院的絨布椅、吸音牆、紅地毯上。

  「為什麼老是在看電影呢?」走出電影院後女人這樣問。

  「因為喜歡啊。」

  「那為什麼喜歡呢?」

  男人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問號在離開電影院之後仍然尾隨著他們。不需要另一方開口,他們一直處在問號中。

  「你知道嗎,通常人們說『因為喜歡』的時候就代表某個問題已經走到終點。『喜歡』是最強烈且不可上訴的判決。」一陣長長的靜默之後男人開口了。

  「那我硬是要問呢?」

  「那你就觸犯了不可上訴的信念,哪怕是約定俗成,這總是個信念。」

  在那些圍繞著他們的模糊如水氣的問號中,女人彷彿觸摸到了某種硬質的類似牆垣一般的阻隔物:這確實是一面牆,一道名為「信念」的牆。信念之牆就這樣堅實直挺地矗立在女人面前。

  「問題是,還是許多人這樣問啊。像是『為什麼喜歡吃巧克力呢?』然後另一方就回答:『因為巧克力有種溫暖幸福的融化感啊。』諸如此類的對話天天都在上演,也不一定總是有個『信念』來審判他們。」女人決定將那堵信念之牆置之不理。

  「那我問你,你為什麼『喜歡』我?」

  「誰喜歡你啊。」

  「不對,你可以回答說:『我喜歡你因為你正直又充滿智慧。』」

  「………。」

  「然後我繼續問:『那為什麼喜歡正直和智慧?』然後你又說出某個理由,我又繼續追問。這樣下去問題會沒完沒了。」

  「那就沒完沒了啊。」女人放手一搏地說。

  就在女人兩手一攤的同時,信念之牆應聲而起地忽然拉高,如同在一瞬間被打造完成的摩天高樓。在偉大的信念之牆底下,男人與女人因著「沒完沒了」四個字,又重陷那個起初的問號。信念之牆顯得像是嘲笑,嘲笑著妄想超越它的男人與女人。而他們沮喪地面對這堵巨大的牆,試圖把眼光轉開。正當他們轉身之時,才發現信念之牆並不在他們前方,而是在他們的左邊、右邊、後面。信念之牆環繞他們。

  男人與女人在信念之牆環繞的中心,那些充斥他們周身的問號、疑慮、迴圈,那些霧氣一般的騷動在封閉的信念之牆中不斷充塞,他們的視線漾起模糊的水氣。在這些泛滿毛邊的風景裡,信念之牆堅實且光滑地反射出繽紛的光彩。

  「你看,這就是挑戰信念的下場。懂了吧,在這個信念中,或者說在『喜歡』的不可追問性中,有一個東西叫做美感。」男人看著信念之牆的光彩,傻楞楞地說。

  「但,問題是,親愛的,現實世界是沒有一點美感的。」

  也就在這美感抽離的瞬間,信念之牆忽地佈滿裂痕,並且發出蟲鳴一般的雜碎聲響,然後迅速且細緻地,信念之牆的一磚一瓦開始凋落瓦解。如同骨牌一般,牆面沿著他們四周開始倒塌,並且在地面揚起龐然的粉塵與泥沙。

  他們知道,這些乾燥且同樣泛滿毛邊的灰色景象,就是他們身處的現實世界。

  「也對,所以我們才喜歡看電影啊。」

  說完這句話,男人與女人彌合起那堵他們未曾信任的高牆,並且喜洋洋地再也不追問那個問題。

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現代約書亞


  我們是眾多的、和時間過不去的現代約書亞。

  一種素樸的「活在當下」的說法代表著每個人生抉擇、奇遇與意外,皆屬於線性歷史的某處斷裂。因著它是斷裂的,它便成為了人生疆界之外的範疇。因著它身處異域,它不會成為人生範疇內的關聯物。於是「活在當下」成為了不具質量的東西,它不承擔任何時間向度的重量,「活在當下」屬於輕盈。

  「活在當下」是跳躍的,因著它本身沒有重量,因著它是那樣輕盈,所以它的步伐輕快且叫人喜悅。也因著它沒有質量,所以它的內容可以是任何人生突發的悲慟,它可以是無上的虛榮,它可以是飄渺的愁苦,或者它是至深的歡愉。然而無論其內容為何,它是跳躍的與斷裂的,它不會是時間過往的今日贖價,它也不會是未來的根基與罪業。

  於是我們都渴望成為約書亞,而亞摩利的五個王就是我們的慾望。我們無法知悉也無法承擔我們慾望的重量,所以我們祈禱時間可以截停。於是日頭便停在基遍、月亮止在亞雅崙谷。時間靜止,約書亞與亞摩利五王之間的追逐跳脫了現世的範疇,所有的殺戮爭奪在時間的灰色底下不會有任何的血腥、暴力、嘶吼。這一場場的默劇不帶任何質地與重量地忽然現身,但我們既不驚呼也不沈默,因為從祈禱的那一刻起我們便知道:它不會被裝載進歷史之中,它不會為未來與過去寫下任何索引。

  但是,歷史主義者終究會為我們填入一段清晰可讀取的歷史,到了那個時候,曾經割裂時間的約書亞便成為自己的末日審判者。在審判台寶座上與審判台前卑微的兩邊,在那無盡的距離之間,只有兩張相同的臉孔彼此瞠目結舌。

  審判的裁決、瞠目結舌的結論是:我們既不蒼老也不幼嫩,我們是眾多的、和時間過不去的現代約書亞。

2010年3月10日 星期三

開學了


  進入東吳之後,假期總是緩慢且令人惶恐,而這個寒假比往年的都長,但當我還來不及於煎熬它的漫長,感官上它咻地一下就過了。

  開學一個多禮拜了,回想假期,才知道我已經好久沒有如此的假期—沒有身外之物但卻如此迅速且密實的假期。於是,以往開學時分那種獲致救贖的感覺不再,反倒有點慵懶甚至疲累。一直到昨天閒閒散散地買了書、走進多鬆、最後意外地把書給看完,冷颼颼的晚上走出多鬆之後,才有種開學了的充實感。

  過完一個寒假、開學,偶有紛擾,偶有驚喜,某些人與我變得陌生而有些變得相知。這個比往年還長的寒假一點不顯怠慢,相較於以往的假期,時間顯得線性且流暢迅速、時間顯得年輕。儘管我有些許訝異,但實質上我本當如是。

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記憶的質與量


  年初一的時候母親那邊家族聚餐。晚餐時間,阿姨們開始端菜上樓,在爺的房間擺桌,準備妥了大家開始敬酒。晚輩們在樓下吃,白飯沒了,我上樓添。站在爺房間門口,我端著飯碗直楞楞地瞪著他笑,爺也笑了起來。

  家人老說,孫輩裡我跟爺長得最像。爺的眼睛也很小,笑起來瞇瞇地,嘴巴咧得大大地,笑得像個山賊無賴。爺就那樣笑著,沒說話。爸問他:「知道這誰吧?」他說:「小昱子呀。」

  政府遷台時戶口混亂,家人中沒人搞得清楚爺確切的年歲,但總之是九十好幾快一百歲的人了。

  爺喊「小昱子」的時候他的聲音有點尷尬,口吻中透著的意識算不上清晰也算不上模糊。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他大女兒的小兒子,他排行倒數第二的孫子。然而,眼前這個人在他生命中所佔有的劇情,或許已經佈滿雜質,或許已經滑落往邊境之地。我一邊和爺對望笑著,一邊想著這個笑容立基於什麼。

  去年底阿公走了。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公時,他躺在床上,氣喘如牛,瞳孔混濁。在阿公的床邊,隱約地知道他認得我,而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認得。回到淡水,我很難過又很慌張地跟史說我覺得阿公已經走了。然後隔了二十多個小時,阿公就在清晨時分走了。

  民國九十九年的我二十六歲,我活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四分之一段爺的年歲。如果爺記不得我而僅只能辨識我,那爺是否能記起二十五歲的自己。如果二十五歲的爺,如我一般站在門口與年將一百的他對望,那他是否能辨識出曾經的自己,甚或憶起二十五歲的時光。

  前兩天T在我面前慌亂地胡思亂想。我坐在高腳椅上抽著菸問他在想些什麼,他說不知道。然後他反問我,我說:「我在想我爺,我在想他還記得哪些人。」

  後來我想起一句話,而我已經忘記那是昆德拉寫的還是我自己寫的:「量的擴張帶來一種質的變化。」一種粗糙的解釋是,在量的擴張中,質滑落於價值貶落的曲線中,像是快速流轉的馬桶水流,旋轉中心的真空被刮蝕、縮減,最後嘩啦啦地被沖往下水道而不知去向。那個時間的我則想著,如果這並非價值貶落一般單純,而其實是一種根本的質變呢?如果量的擴張帶來根本性的質變,那該質變還有可能被預測或察覺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年將一百的爺,他在辨識我的時候,究竟是辨識出一個稀薄的我的形象,還是,他辨識到另一個在他心像中已經質地迥異的我;如果真是這樣,不久人世的阿公,他見到我的最後一眼,在生死邊際之地,他見到的又是怎樣的我。

  二十六歲的我戀愛、夢想、長成,而爺的一輩子究竟談了幾場戀愛、做過多少夢、否定了幾回自己、失落了多少雄心。時光積累,爺的量在擴張,而至今他如何看待這些已經價值貶落、甚至質地變異的過往。

  好幾年前,爺就老說他想死,每講一次,媽和阿姨們就痛心一次。如果爺的世界在價值貶落的軌道上狂奔所以他想死,那意味著他想存留住那些還有價值的東西。而如果,如果爺的世界在抽生異變,那他眼前的一切皆屬陌生充滿恐懼。那樣的話,恐怖的不是死而是生,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應付這些異變與驚懼了。

  然後我想起T胡思亂想的眼神,如果他有那麼點恐懼,那相信我也是一般,只是我們共同面對的陌生並不是同一種陌生。我們的量都在擴張,但他還在漩渦中輪轉,我則已經在往下水道的途中了。而下水道裡充斥的究竟是什麼,那必定不是跟著我一同被沖進來的東西。

  就像爺,也許有一天他會連自己都認不得,或者他認得的是另一個自己。而那時候,將不會有我站在門口與他笑望。

2010年1月29日 星期五

永劫回歸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種想見到桃的衝動。這種時間來臨時,我總是不知所以。像是最近,也許是因為放假了、時間鬆散了,或者是因為T在看《挪威的森林》。也或者,是像Freud說的:「那些受到內在棄絕的,將由外在復返。」

  然而我不曾棄絕過桃在我心中的印象,倘若真得用Freud說的來解釋,那比較好的解釋是:我將自我棄絕,而桃將那些自我帶回來。

  於是我追想各個生命中如此現身復返、令我不可抑制地需要見面的朋友:桃、曉昀、阿南姐。才發現他們的共性在於天使。在天使,他們分據了自我面向的各個位置。而這眾多面向的總和,已經隨著天使的離開(或者我離開了天使)逐漸逝去,卻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如黑潮一般暗自復返。

  跟桃說話總會有種想哭的感覺。像是她幫我點菸、說我屬於冬天;像是她跟我去屯山的小漁港、帶我去天使;像是她在天使門口跟我爭論昆德拉;像是在那海遇見她彷彿遇見那張照片裡邁開步伐的女孩。

  那張照片裡,一個她背著手椅在那海的綠色牆上,一個她背著手寧靜地往前走路。這些畫面與記憶總讓我想哭,或者說這些關於桃與我的交織總和總讓我想哭。這是一種刺激與心理激發,這些東西現身於我撤退於現實世界之際,或者現身於我重新投資慾望於現實世界之際。

  這些東西小小聲地告訴我:某些無可撇棄的、無從逃脫的,某些人生片段的永劫回歸,某些自我的無限再製。他們又來了,從我自己裡面來了。

2010年1月16日 星期六

期末、旅人與故事


  一學期又結束了。昨天找張家銘簽完選課單,碰到Louis和Kimi,聊聊天,走前我抱了Kimi一下—她要回香港了,再一個禮拜Louis也要回澳門了。

  他們走了之後,我在郵局的吸煙區抽菸,這裡沒有任何人。學期初的時候這裡好多人,我還跟賀夷說「沒關係,再幾個禮拜就沒有人了」。期末的時候這裡又變得很多人,要抽菸來對抗唸書考試吧。然後到了今天,一瞬間一個人都沒了,人群的來去許多時候近乎魔幻。

  (表弟這學期談戀愛了,單相思,前段時間愛得死去活來,但寫這些東西的當下他跟我說他要放棄了。人群的來去確實近乎魔幻。)

  昨天我在吸煙區的時候,天色尚未全暗,眼光看出去可以看到臨溪路的天空色彩斑斕,有一種魔幻時光的氛圍。然後我回想一下張君玫的兩份期末報告,才驚覺這個學期就這樣結束了,但它結束得像這樣:它一點也不特別,如同每一個日子的結束;它一點也不魔幻,如同任何一片被你凝視的天色。而它的來去卻確實快速,快速得超越真實,如同每一個學期始末的人潮,如同每一段故事的起頭與終結。

  然後我想起了卡爾維諾的魔幻與寫實、壯麗與質樸。然後我想起了《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篇章: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在馬爾泊克鎮外
從陡坡上斜倚下來
不怕風吹或暈眩
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
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
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
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
環繞一空墓
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

  卡爾維諾的冬夜旅人在這個時間顯得既溫暖且傷感。然後這學期就結束了。

  「喔,旅人往往只出現在開頭的幾頁,然後就不再被提起—因為他已經發揮了功能,這小說不是他的故事。」

2010年1月11日 星期一

德文小詩


這是賀夷的德文課文翻譯,我覺得很可愛就拍了下來。它大概被翻成這樣:

如果有一首歌在萬物中睡覺,萬物一直在作夢。
如果,一旦你中了這命定的咒語,世界會開始歌唱。

我很難過。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只是那來自於古老世界的童話我無法忘記。

月光照耀的晚上—這夜晚吸住了我們的感官,
奇蹟般的童話世界。
起來,在這古老的壯麗之前。

賀夷這幾天都在翻譯德文,這幾行小詩剛剛忽地被我瞄到。我修了三兩個字。那些字添了又刪、刪了又添,最後就真的只改了三兩個字、挪了幾句話的順序。好像改多了就不像我撇眼瞄見時那樣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