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0日 星期五

角膜潰瘍

  考完之後的我,每天都處在莫名其妙的狀態裡。沒有事情的時候無可救藥地除了咖啡廳之外無處可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考完之後的我多數時間都「沒有事情」。

  去綠島這件事是我這個暑假唯一既定的行程,起初還不大願意,因為三天的出遊都跟著教會的弟兄姊妹,那代表我這三天要抽菸的話只能偷偷摸摸地。那相當不好受,去年跟他們去清靜農場的那幾天我就嘗試過了。

  上禮拜我的眼睛毫無預兆地多了一塊模糊的影子,在瞳孔上。起初我以為那只是某片碎屑,菸灰之類的。過了兩天它還停留在那,我開始懷疑那是某種清洗不掉的渣滓,也許是油漆吧。然而它持續不肯消失。

  我開始有點慌張,所以去了一趟醫院。在網路上掛號的時候我刻意找了一個跟我同姓氏的醫師,也一樣單名,甚至還有點好聽。那是個女醫師,四十來歲,眼神帶著惶恐,頭髮稀疏,一舉一動都坐立難安。女醫師用著儀器觀察我的眼睛,在儀器的孔洞中我幾乎同樣看得見她的眼球。那讓我相當慌張。

  女醫生在我的眼球中滴了三兩點染色劑,於是我的視線泛起一片藍霧,而藍霧的盡頭是女醫師那一顆焦慮的眼球。只有一顆,不是一雙。通常一顆眼球對我而言是沒有生命的,不像雙眼的神情那樣,一顆眼球無法傳達情感,無法表達意念,只是很單純的一顆眼球,一種生物的器官。然而女醫師的一顆眼球,仍舊不斷在藍霧中傳達出她自身的焦慮,在那個儀器的孔洞中,我和她分屬在世界的兩端。

  「你這是角膜潰瘍喔。」她皺著眉頭告訴我,同時頭髮好像又掉了兩三根。

  我問她那會不會怎樣,她說可能會造成永久無法彌補的視力衰退。

  我雙眼的視力一向保持在一點五到二點零之間,好得不可思議。小時後看著戴眼睛的朋友,我心裡都會想像視線模糊是怎樣的感覺,那樣看見的世界會扭曲成什麼樣子,如今我體會到了。現在只要我閉起右眼,就可以看見眼前的世界被一片斑白覆蓋,同時人們的動作都顯得緩慢,以一種不懷好意的方式緩慢著,好像一舉一動都暗暗地想加害於我,就像女醫師的藍色眼球那樣。

  「你後天來回診。明天是假日沒有門診,但是不舒服的話就算急診也要馬上去檢查。」她還是皺著眉頭,我幾乎懷疑自己有哪裡觸怒到她了。

  後天,後天早上我應該已經要到綠島才對。

  「可是我明後天有重要的事情耶。」

  「你的眼睛非常重要。」

  起初我還不大提得起勁去綠島,但是這樣的突發事件逼使得我好像非去不可一樣。我很想就不顧一切地跑去綠島,然而女醫師看著我不發一語,而我在她身上的視線逐漸開始縮小,小到空間中只剩下那顆焦躁的眼球,周圍泛著藍色霧光。我好像又置身於那個儀器的孔洞裡,而在那個空間裡頭,女醫師的眼球是絕對不可被侵犯的存在。

  於是我的綠島行程似乎就這樣取消了,唯一能解救我「沒有事情」的這件事情就消失了。走出醫院,我開始覺得除了咖啡廳之外無處可去,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停滯與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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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後來我還是去了綠島,而且從那裡回來再到天使看見戴哥和曉昀讓我非常開心。

2007年7月5日 星期四

一年之終

  七月二號,清晨六點半睜眼。前一晚不斷被手機簡訊吵醒,最後在窗邊跟彭昉抽菸,大概凌晨一點多入眠,再醒來的時候精神是好的。

  七點半到百齡高中,在門口抽菸,同班的女生從我面前走過,手掩著鼻口同時斜眼瞪我。我不認識她,她一定也不認得我,大概清早的空氣給沾滿煙味是惱人的吧。的確,蹲坐路旁抽菸的我都給自己的煙味惹得相當煩躁。

  九點四十提早交卷,十點左右鍾和史來,中午蕭瑤來,下午三點二十,在好樂迪唱歌。這大概就是第一天的狀況。

  七月三號,同個時間醒來。很累,開車的我在每個紅綠燈的時間都睡熟。頭很痛,因為沒睡好。很焦躁,因為太陽曬得太青春,周圍的高中生或緊張或笑鬧,盛夏陽光底下每一點的汗水蒸發、笑聲漸歇,每一張臉孔都太年輕,每一個步伐都太輕盈,蹲坐路旁抽菸的我好像太古老而遙遠了。

  中午十二點出來,陽光毒辣,我不敢準時交卷,因為我知道那時間周圍的考生會如同清泉破缸,會笑聲銀鈴響徹,對我來說那只是太擁擠的燥動,我不覺得自己挨得住。

  開車回汐止,找書,想找本川端康成,應該是《雪國》。彭昉說夏天看川端康成正好,因為冬天太冷。我推開隔壁房門,那幾乎是座發霉的古城了。高中的時候,我們把院子中間那堵牆打掉,於是隔壁的老房子開始連結住我們的生活。我搬到隔壁一樓,那其實該是個客廳,所以沒有隔間,沒有房門,推開屋子大門就能看見我的一切。彭昉住二樓的主臥室,高中時期的我很少踏進去。

  上了大學之後隔壁又荒廢了,我搬到淡水,彭昉在新竹。於是壁癌開始漫開,水漬開始流動,空氣分子好像蕨類孢子那樣顆粒分明,卻又混濁滿是霉味。外面的陽光就是那樣刺眼,老房子裡頭蘊滿水氣,我穿過曾經的房間踏上二樓,彭昉的貼木房門都開始剝落了。房間裡頭很空,地上是潮濕的巧拼,壁癌的碎屑把牆角蓋得白白的,窗邊有蜘蛛網,把陽光也攔在外頭。

  我找不到任何一本川端康成,也看不到任何想看的書。也許我在裡頭待了一根菸的時間,或者兩根。四年前這間破敗的房間還是我最大的掙扎與矛盾,因為這是個文藝青年的房間,那反照了太多我的不安、踟躕、困窘,還有心裡最深的嚮往。然而這一年結束的第一個小時內,我踏進來,想找本書,準備去某家咖啡廳消磨一段盛夏午後,我是踏進來完成一段少年時期的青黃不接。

  走出隔壁房子,手裡還是只拿根菸。我穿過院子,經過那兩棵三層樓高的櫻花樹,前一天的國文作文我還寫著他們。我這輩子沒看過比我們家還高的櫻花樹了,只是那片天空原本該屬於孩提時代我最愛的玉蘭花。高大的玉蘭花曾經是我最隱匿的地方,那一個世界大概就像卡爾維諾描寫的柯西莫的世界一樣,是一種疏遠,一種對於現實的反抗。今天我經過那兩棵櫻花,玉蘭死前櫻花因為遮蔽的關係還挺矮小,玉蘭死後他們一下就攀上去了,玉蘭剩下的只有粗短的一點主幹,而我在玉蘭上頭期待長大、幻想未來的日子,也都只留了那麼五十來公分高的殘枝在地上,現實得看見上頭的紅櫻只能無奈。

  回到家,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就在我雙眼迷離之時,拉拉爬到我身邊躺下。她一身的細毛還是弄得我癢癢的,而且很熱,不過我沒有轉身,也沒踢腿,只是讓她躺在我身邊睡著。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才想起一早六點半醒來之後,到了天黑我還沒有吞下任何一點食物。我的胃沒有翻滾,精神清明,將近二十四小時未曾進食只是抽菸,我舒服得一點真實性都沒有,也不太有活著的感覺。

  一點真實性都沒有,報紙的頭條和酷熱的暑假都在證實著過去一年已經結束,路上的每個學生都穿著便服四處晃蕩,似乎這一年是實實切切的結束了。然而我看不出自身的任何一點真實,空得連虛構的成分也沒有,只是沒有真實更沒有虛構,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