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9日 星期五

(四)

  M時常想,漫畫店一定是留下最多人群痕跡的地方了:熱門漫畫永遠不只一套,最精彩的幾集可以有三四本以上,而劇情最大高潮的那幾面,總是有點鬆脫、剝落,甚至紙頁都顯得薄而易破。公用的漫畫書本成為了人群的交集。就在這個空間裡,人群交換了撫觸、指紋、口沫,在某幾個頁面分享著同一份情緒。而這一切錯綜、連結、痕跡、印刻的指向,都朝著某一本漫畫所構築的世界。

  M最近看的漫畫叫做《華麗的人們》。這是一本乍看之下無法猜想其情節的漫畫,它隱密的內容恰巧配合那隱密的書櫃角落。對於這一本漫畫,我們能猜想的訊息只有:它已經完結了、很少人租閱、它絲毫不起眼。這是一本很乾淨的漫畫。上面沒有飯粒,沒有被拍死的蚊子,沒有缺頁。沒有人群的痕跡。它好像只屬於M,如果沒有M的話,我們甚至要懷疑它是否存在於漫畫店的電腦檔案裡,或者它是否真的每天靜躺在那個隱密的角落。

  在這個空盪的暑假裡M抱著這一部漫畫,在固定的時間、位置,抱著它追趕一段已經過往終結的未來(這個未來如今已經是歷史,但它曾經也屬於未知的以後)。

  M無法想像這段故事是否還有其他的參與者。《華麗的人們》如此孤單,也許就是這份孤單吸引了M,因為這是那麼空盪的一個暑假,這個暑假似乎在陽光與陰影之間不存在著任何物體。他們要不是飛升在刺眼的陽光中,要不是就躲藏進陰影裡。在遠望中步行的零星物體,那就只是個物體。人們都不見了。

  這個暑假顯得寬闊且空曠,天空底下的一切都在膨脹,用自給自足的緩慢腳步,膨脹在無限遙遠的邊際裡。而M,他躲在漫畫店裡,與《華麗的人們》共生。只有在這,在被搶著翻閱的熱門漫畫前,在逐漸解體的粉紅沙發上,人群才顯得依循常模而動作。

  M就處在這種不自覺的矛盾裡,在他自以為可辨識的他者中,用自以為可被辨識的自我軌道生活。而這兩種「可辨識」的定義,圍繞著M的認知相互拒斥反駁。那是動態的、不間歇的,但是M卻未曾察覺。

2008年8月27日 星期三

(三)

  M在看漫畫。這家漫畫店有個自成一格的吸煙區。人們在書櫃前挑選好漫畫,然後在櫃臺前排隊結帳,再走進吸煙區。

  吸煙區的座位是廉價的粉紅皮沙發,上面佈滿了黃褐色的菸疤與破孔。M總習慣坐在同一張沙發,小心地告誡自己不要在這只沙發椅上留下任何痕跡。每一回他走進這裡,總會觀察到沙發們受到的破壞。唯獨他坐的那張,一點也不特殊起眼的沙發,完整無缺。

  M很少看熱門漫畫,因為他總是租不到。熱門漫畫總是太搶手、太凌亂地分散在各個客人的手裡。而且熱門漫畫一週一週連載,M不喜歡等待劇情。劇情總是從未來的時間裡接踵而來,M喜歡從已經完結的漫畫的第一集開始,用追逐的、自己可以估量計算的方式。

  於是M總是進了漫畫店之後直接走到那個最角落的書櫃前,用一種隱密的方式,拿起他還未完成的漫畫,排隊,結帳,走進吸煙區,在他細心維護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而這個流程的所有環節都不能容許任何意外。

  可能M自己都沒有想過,他的行為無論是在意識範圍內的自發舉動,或者只是一種巧合、隨性使然,M都在為自己制定一套流程模式。那也許是一種刻意的區隔,好在人群中建立一張清晰的自我臉孔。但即使,即使這一切都只是出自於M單純而無自覺的選擇(像是掉在地上的某顆糖果平滑地滾入一道陰暗的夾縫),M仍然為他的生活畫出了一條軌跡,而這一條軌跡,使得我們眼前的M成為一個可以被預測的行動者。

  某種程度而言,我們的確可以因此認為M是自我主宰的個體,也因此我們似乎可以在千萬人中將他辨識出來。像是我們辨識自己那樣。

(一)

  有一種很方便的窗簾桿。不需要釘子、鑽孔,只需要旋轉設計好的桿子調整長度,就可以把桿子卡進窗框的壁緣間。但也因為是這樣的方式,所以這種窗簾桿無法遮蓋住整個窗子。他永遠都留了一點空隙,在窗框的最上面。也就是那一點點空隙,陽光總是一絲絲地透進來。

  伸縮窗簾桿上掛了一塊以草綠色為基調的窗簾,上面印有幾朵橘色的大花,花心是深黑色。配上那一點點遮不住的空隙(而那點空隙總是隨著窗簾桿的鬆弛墜落而擴大),佈滿皺折的窗簾看起來就像一個老女人的裙子。有點寬垮、晃動、折疊又折疊,而且永遠遮蓋不住他背後的全部。

  也許在這裡我們應該要先有一個認識。窗簾試圖遮蓋的,究竟是哪一個部分。我們可以說,在「外面」而言,窗簾遮蓋了房子這個空間的「內部」。如此,當我們身處在房子「裡」的時候,窗簾為我們遮擋了「外」頭的世界。然而,許多時候我們甚至難以界定出場域的內外之分。

  世界如同巨大的牢籠,真正的自由與否不在於可見空間的大小,而是一種定義、一種規範,一種關於行為模式的界說。在窗簾的兩側,生活也被分割成兩種對立。而這兩種對立,無疑地是可以相互置換的。

  L每天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一塊尷尬的窗簾布。當他被自有其生機運作而改變大小的空隙喚醒的那一刻起。

(二)

  從很久以前開始,L就已經相信生活如同一場舞台表演了。

  像是在高中的時候,那時候的L開始瘋狂地迷上搖滾樂。他蒐集大量的唱片、演唱會錄影帶。他看過搖滾樂手最平凡的一個手勢所能激起最大的觀眾瘋狂。像是點一根菸,或者一個跳躍。每當他聽著唱片裡觀眾的歡呼尖叫,他就想像著每一個狂歡的臉孔中只有一個目光焦點。

  或者是更早一點的時候開始。L的小學時代每個禮拜都有一個全校的演講時間,而他永遠是被班上推舉的那一個。那是一間很小的學校,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而一個班不超過二十個人,所以L的聽眾永遠只有八九十個人。起初L很緊張,演講前的一整個禮拜的時間他都在背講稿,於是他表現得很好。

  某一回L忘詞了,他開始如同第一次上台般略略發抖、手心冒汗。台下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每一張臉孔都如此熟悉並且充滿了渴望和期待。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編造了一個謊言,歪曲了原本演講的內容。他周身瞬間充滿了一種發冷的快感,因為他看見台下的目光依舊,除了渴望和期待之外滿是信任。他甚至感受到每一張熟悉臉孔索求的事物,那個當下唯一能滿足這些的就是他自己。那一天下台之前他覺得掌聲特別大,於是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準備講稿。

  這絕對不是一種欺瞞與騙局,而是L領略到一種關於舞台的權力,他第一次瞭解關於真實的確立乃在於一種權力的表達,而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領受舞台給予的權力,然後為台下的人們建立真實罷了。

  從此之後L樂於任何一種舞台,甚至那成為一種責任,一種對於獲得權力的報答。L每天抱著登台的心情,掀開那一塊如同老婦裙擺的窗簾布,而那一點從空隙中透進來的光芒,就是開演的前奏。

2008年8月9日 星期六

《烙印勇士》—愚人船的圖像

  「這就是你今後所在的世界,現實世界與幽界的界線,距離常理半步以外的夾縫中的世界。」

  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漫畫《烙印勇士》的世界,或者上面這句台詞。像是我們看見漫畫裡分裂的身軀、破碎的頭顱、哭嚎卻滿足的被強姦的女體、享受死亡的士兵,難道我們該歸因於人對於性、攻擊、破壞的慾望嗎?如此我們只能看見一個清晰世界的背面,而無法探知其中相互依存的渾沌。

  也許我們該這樣理解:《烙印勇士》試圖勾勒的是一個符號解離的世界,如同符號非得置於一個意義體系中才能獲致其意義,而符號的解離、自我繁衍,將引領人群走向一條迷亂狂奔的道路。但這並非只意味著固有世界的崩解與毀壞,而是符號在自我繁衍中尋找一種完整非片段的知識。也就是價值體系在解離中,欲求的是跳脫其自身框架的限制,企圖尋找更多的知識形象。 

  「這個世界的神所無法拯救的靈魂的慟哭,打開了次元的大門。」

  這無疑是一種追尋瘋癲的情境,透過這句話我們可以看見這個情境的起頭,也就是對於固有價值體系的不滿足。如同傅柯說的:「當有理性、有智慧的人僅僅感受到片斷的、從而越發令人氣餒的種種知識形象時,愚人則擁有完整無缺的知識領域。」當知識活動越趨終極,當路途中我們所能探求的風景一一被看盡,當世界的圖像如同傳道書第一章九節說的:「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也許我們只能回歸原點,從原點開始崩解。如同人們因為畏懼黑暗而點燈,但是當燈光底下再也尋找不到意義之後,也只能回頭凝視黑暗。

  於是我們回往原點,也就是女人受到誘惑摘下知識善惡樹的果子開始。不,或許我們更往前一點,從亞當為自然世界的萬物命名開始。也就是從這個命名活動開始,現實世界成為了一連串的符號,而夏娃摘下的果實,為這個符號體系建立其價值意義。

  以原點為重新的起頭,瘋癲的愚人開始瓦解這個固有的世界。然而我們不能視其為惡意的破壞,因為這樣的行動源自於誘惑。與其說蛇誘惑了女人,不如說知識誘惑了女人。這個世界如同迴圈一般,以誘惑為驅力,促使人們追尋知識並建構價值,而後繼續因著誘惑再摧毀並重新建構之。若要說其中充滿惡意,我們只能歸咎於這是神賜予人的原罪。

  所以在《烙印勇士》中有精靈、天使、獸群,有仰望天空的人們,卻沒有神。在故事裡,異人之主被稱為「守護天使」,與獸型合而為一的異人被稱為「盲目的黑羊群」,他們沒有脫離那個不存在之神的隸屬,他們只是跨越了現世的界線到了瘋癲的彼端。他們仍然是造人之神的孩子,只是他們得到了瘋癲的知識。當守護天使在日蝕的黑洞中降臨時,風暴之外的人們凝視黑暗,精靈在旁說:「一定有很巨大的神或惡魔,正從那個黑洞窺探一切事物。」當黑洞窺探人群,人群也凝視黑暗,同時尋求一種未知的巨大力量。他們顫抖,但不是因為恐懼死亡,而是恐懼黑暗所默示的龐大的、現世所不能給予的知識。但是彼此之間,在相互窺探之間,有種風暴的阻斷。

  「有空隙讓魔進入你的內心。」

  於是我們不得不理解一點,未知知識除了誘惑人之外,他也帶著恐懼與阻隔。在故事裡,獲取奧秘的力量、出發往神秘汪洋需要一張船票,而這份資格的取得要透過一個交易的儀式,也就是奉獻出自己珍愛的人作為祭品。這是一種古老的禮物交換,交換的過程給予雙方一種連結,以致於能在彼此內心之中開闢一個空隙。在《烙印勇士》裡,這個空隙佔據的是全部,也就是對舊世界的完全切割,也是奉獻者的一種死亡。如此也印證了傅柯的一句話:「瘋癲就是已經到場的死亡。」

  那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乘著顛簸搖晃的愚人船、跨越了知識的汪洋、帶著神秘力量重返現世的這群人,他們所掌握的是怎樣的知識呢?例如在〈迷失的孩子之章〉裡,對未來與成人世界失望的孩子,走進霧谷中遇見守護天使,交易了他的父母成為異人。他的形象成為帶著昆蟲觸鬚、翅膀,能夠自由飛翔的怪物(在此我們可以注意,三浦建太郎筆下的怪物都是人與昆蟲、走獸的合體,也就是透過與基礎符號的怪異接合顯示其超然與扭曲)。那麼,難道我們就該理解成:他成為了脫離於現實苦難限制、輕鬆飛翔於成人世界之上的超人,於是擁有了人所羨慕而不可及的自由。

  如果我們這樣理解,那我們仍然是站在一種現世的思維上對知識做出判準。因為這樣的理解成為了對某種現世價值(例如自由)的推崇。我們應該要理解,如此超越常理的知識,其根基在於一種全然且根本的扭曲,也就是這種扭曲使得瘋人和愚者眼中的世界與常人迥異。也就是瘋癲即為知識的本身,他不透過常人的眼光與現世的判準而定位。瘋癲的知識成就自己。

  我們可以繼續理解下去。故事中交易了摯愛的戰友成為異人之主的古利菲斯,在現世的他充滿了人的智慧與力量。但是當他成為異人之主並再現於現實世界中的時候,他所擁有的是「絕佳的運氣」。他從不可能被發現的角度衝入敵陣、刀劍在他身邊滑過,他從未被觸摸也不可能與現世接軌,因為他掌握的是全然與這個世界相異的知識。而這個奧秘的知識無需,也不能被這個世界的知識所理解與判斷。他擁有美麗的外貌,但是除了異人之外沒有人敢直視他,因為那是一種絕對而不敢被現世所面對的扭曲。

  讓我們看看故事中的主角凱滋。凱滋是一種曖昧的象徵,他不屬於異人(瘋人與愚者),但他也不是現世中的人,他是從瘋癲的交易儀式中逃脫的祭品,他曾經碰觸到那一塊引人發狂的誘惑世界,但是又靠著人的意志逃脫出來。凱滋成為了對現世的反叛,但是又沒有過渡到彼端的領域。凱滋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在那個距離常理半步之外的夾縫世界中生存,就連到了故事的後期,他穿上了魔法(彼端世界)的鎧甲,卻仍然受到鎧甲的侵蝕以致於肉身(現實世界)的毀壞。

  凱滋處在一種半癲狂的狀態中,但不如說這是一種全然的瘋狂。當瘋癲成就自己成為一種奧秘的真理時,他所成就的是一種相異於現世的價值體系。在這個體系之外的人視其為瘋癲,但體系內的人仍然享有著體系的世界觀。所以真正的瘋癲並不存在於現世之外,唯有瘋癲成為一種世界所無法容許的疏遠與放逐時,他才成為現世中「被體現」的瘋癲。

  終究,傅柯的《瘋癲與文明》不是一本奇幻的詩篇,而是一段現世的歷史,所以他探討的瘋人與愚者才是我們能認可的瘋癲。然而三浦建太郎的《烙印勇士》中的怪獸、異人、天使與精靈,卻已經建構了另一個世界觀,當這個世界觀被我們視為瘋癲時,他在故事中其實已經是另一套自成規則的世界,而故事中真正的瘋人只有夾縫世界中的凱滋。

  所以,且讓我們繼續觀賞這一齣故事,同時永遠憶起一個畫面。這個畫面中有精靈與惡獸,他們飛旋於凡人的仰望之上,在那飛旋與仰望的距離之間,有一個黑衣男子,高舉著厚如鐵塊的巨劍。白羊群恨他,黑羊群與他為敵。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踏入黑暗前微光反照的披風與陰影,那條光影灑落的交叉路口,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

  我們記憶的畫面在此打住,不再朝深淵探尋。不要凝視黑暗,因為你渴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