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4日 星期一

(六)

  電影散場前的最後幾分鐘總是最安靜的。在那之後螢幕漸暗,而燈光卻亮起。觀眾們從寂靜中起身,拎起背包和飲料,連同爆米花。這個場合於是變得喧鬧,觀眾們反照光線的頭顱來回交錯。如果你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多等一會兒,你會覺得那些頭顱們就像機器裡跳動的爆米花。白亮亮的,又有一點焦黃,混亂但似乎又充滿秩序地跳動著。

  一對男女就坐在那裡。最後一排的位置,像是山谷邊的長椅,或者爆米花機器旁邊的高腳椅。

  「電影院就是要有爆米花才可以。」男人呆滯地說著。

  「怎麼?」

  「電影院一定要有爆米花啊,而且要滿地都是。如果你今天走在電影院的紅地毯上,可是仔細一看卻發現地上一顆爆米花都沒有,你不覺得很怪嗎?」男人一邊說一邊把雙臂枕在後腦杓,眼睛瞪著下面的人群。

  「你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也許沿著紅地毯你會走進一場宴會,而你身上的穿著太輕鬆。更讓你擔心的是,如果你真的闖進那樣一場宴會,你的穿著不但突兀,而且你手上還拿著可樂和熱狗。」

  「如果那真的是一個沒有爆米花的電影院呢?」女人玩弄著自己的指骨。

  「那就更可怕了,因為你會懷疑起這個世界上是否還存在著爆米花這種東西。」

  「也對,這裡是爆米花之家。」

  男人牽起女人的手,兩個人沿著階梯往下走,手上帶著他們的飲料和爆米花。其他的觀眾都離開了,他們沿著階梯行走時頭顱一頓一頓地像是孤單的兩顆爆米花,手上沒吃完的爆米花也一點一點灑出來。

  他們沿著電影院的紅地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斷細數地上的爆米花。

  「會不會有專門掃爆米花的人啊?他們不撿其他垃圾也不刮口香糖,只是掃爆米花,掃到整個畚箕滿滿的全是爆米花,然後就一個畚箕又一個畚箕地把爆米花聚集起來。」女人一邊講一邊想像起掃爆米花的工作的樣子。

  「有的話,那些人就是電影院殺手了。照著我們剛剛說的,當一個電影院的爆米花被掃完了,那電影院就不再是電影院了。」

  「可是就像我們現在這樣走著,其實我們並沒有發現所有的爆米花啊。爆米花是會隱藏起來的,而只要他還在某個角落,這裡就仍然是電影院。」

  「但是他們沒有被發現的話,你就會像是拿著熱狗可樂又滿是懷疑地走在這張紅地毯上。」

  「然後也許我就走進一場即將羞辱我的宴會了。」

  「是的,在那裡即將被注意到的是你手上的熱狗可樂。對那裡而言你就是熱狗和可樂。」

  「那如果我把熱狗和可樂藏起來了呢?就像是爆米花怎樣掃都掃不完,他們總是躲在哪裡。」

  「那你還剩下什麼嗎?」

  「不知道。也許他們不會發現我,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呀。」

2008年11月20日 星期四

(五)

  F和他的另外一半大吵一架,他們分手了。於是F失戀了,但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談戀愛。

  對於F來說,戀愛幾乎是一種不可獲缺的狀態。F很需要人陪,需要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等待他的人。我們甚至可以說F「只是」需要有人陪,但是更確切一點的話,F需要的是一種可以迅速而明確地被認知的方式。

  對F來說,「戀愛」意味著他自己不再需要透過各種職業、年齡、穿著的方式被辨識出來。只要當他的戀人在身邊,他們就維持著一種穩定的關聯(或者化學價的緊密結合),在這份關聯中,F不需要花任何力氣證明自己(當然他也曾經花過力氣,但如今他已經為自己完成了這份工作),他可以確知這份關聯中的自己就是自己。

  F太知道外在條件的重要了,他從來就覺得這是個唯物的世界,但是我們並不能因此就相信戀愛是F的唯物世界中的救贖真理,因為對F來說,他「只是」需要有人陪,而戀愛中的陪伴是最輕鬆的,或者說這種陪伴是比較好操控的。

  所以說F失戀了(在一場激烈的爭執中),他的這份關聯與價的結合破碎了。當我們說這是一種「化學價的結合」的時候,這意味著這份結合是一種被估量後的打算,而這無疑地是一種權力計算後的共議。愛情終究不是F的救贖真理,所以當愛情關係破碎的時候他的自身仍是完整的。破碎的只是這份關聯,F的自身並沒有破碎,只是F的權力價又重獲自由了。

  F重獲自由的權力價與自我使得他自己隱匿進一口暗穴,在那個暗穴中,他只需要窺探外面的世界,然後為自己尋找下一個對象,而在那個他所窺探的世界中的一切,連同他窺探的對象,一切都是物的。當他再次找到那個對象物的時候,他就從暗穴中走出來,為的是面對這個世界中所有的其他對象物。

  F已經準備好重新開始一段戀情(或者說他總是準備好了),他尋覓到自己的對象、獵物、商品。他伺機而動,在那個他隱身的洞口前,眼神閃爍著一點稍縱即逝的微光。

  我們可以想像F現在的情緒搖擺不定,如同所有曖昧不明的戀人們一般若即若離、患得患失。F並不是超脫於這個物質世界的存在,即便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物質規律的乏味,但如果他真的有那麼點玩世不恭,那也只在於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是怎麼個樣子,以及他意識到自己如何無可逃避地置身其中。他的位置就是那口暗穴的邊際,不明不暗地如同所有戀人一般疑惑與焦躁。

  F很清楚,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是可愛的,他喜歡這份工作的起頭,他喜歡打造這份連結樣貌的前置作業。他眼裡的微光,在那個昏暗不明的洞口邊際是最清晰的。

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還是北海岸

  這個季節的北海岸總是極端的。他被烏雲厚重地籠罩著,或者在開闊的陽光中展示自己。今天的北海岸,濃密地似乎可以看見空氣裡游離的分子,他們跟天空中的烏雲混雜在一起。在天空與地面之間,我分不出過渡的流向,只知道一切都模糊地密合在一起了。而這一切,就是北海岸。

  當我說「北海岸」的時候,對我而言那意味著從淡金路與北新路的交叉口開始,然後延續到Michael的店的那條小巷口。大致上沿途中會經過屯山漁港、淺水灣、三芝、白沙灣、英芳小館、劉家肉粽、老梅公園、一座依傍在山谷旁的大橋、Michael的店。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們的順序的話,那這的確就是我的「北海岸」。

  我的「北海岸」在我的定義中遂構成了一個只屬於我個人所擁有的空間。這個空間從完整綿延的土地上切割出來,然後與無限的他者所擁有的空間相互緊貼或重疊。

  路上的車潮擁擠,即便我變換車道超過眼前的車子,在更前面還是有一輛車子擋住我。我的視線無法遙遠,我周圍充滿了他者的存在。在這個「空間」裡,一面我不可避免地與他人擦肩而過,但一面又處在那個只屬於我的「北海岸」裡。

  我們將「空間」佔有,還是「空間」將我們收納。

  經過三芝的時候,天空開始下起雨了。雨很大,即便車窗只留了一點小小的縫隙,雨水還是沿著車頂大滴地滴進來。車子內應該要屬於我確實佔有的空間吧,但是雨還是進來了。於是我關起車窗,卻還是聽見雨水打在車頂的聲響。聲音穿透進來了,他進來了,在我的空間裡。

  小時候喜歡打電動,有一段時間反覆地跟朋友玩一套賽車的遊戲。一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無論是轉彎還是前進,其實我控制的人物一直都在畫面下緣的正中間,一切的位移都只在於背景的移動,而我控制的人,他只是留在原地用一種可笑而掙扎的動作,做出左右轉的姿勢,自始自終他哪裡也沒有去過。那天開始我不再玩這個遊戲。

  車子變少了,我的視線開始遙遠,周遭的一切似乎一閃即逝,我用畫面記憶空間,試圖在每個一閃即逝中構築出自己對於他們抽象的認知。這一切的認知,使得我的「北海岸」如此巨大,巨大如一個複雜的裝置,不斷地將我納入其中,在各個部分進行消化。

  到了基隆,路上的車子又變多了。我們共處在一個空間裡嗎,或者只是我們重疊了卻又遠離彼此。或者,他們都消失了,他們只是裝置中的零件。再也沒有他者了,只是一切就像遊戲裡不斷置換的風景與畫面,而我就在那個畫面下緣的中央,不斷做出可笑的動作。我沒有經過北海岸,而是北海岸經過了我。

  世界如同巨大的幻象,當存在並無法與空間黏合。如果真正的存在是個理型,那他並不佔有任何空間。實存變得虛幻,而虛幻卻是我們僅能相信的。

  我到了基隆,又去了師大,最後回家。地理位置而言,這是個明顯的迴圈,但無論如何,我總是哪裡也沒去。我張望的,如同「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或者應該說,我張望的,是什麼樣的終點朝我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