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1日 星期四

年終多鬆



  中午賀夷偷偷把雨傘掛在我的背包上,我跟他說都二十三歲、虛歲要二十四的人了,還這麼幼稚。而此時,再過兩個多小時,我也虛歲二十六了。

  賀夷把雨傘掛上我的背包之前,剛結束了社研這學期的報告。無好無不好,我們零零散散地上台講完,然後回應完助教和石計生的提問。無好無不好,回應的過程裡有點惱怒,也有點被敲醒。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跟賀夷講了一大串,結論就是我不喜歡量化,然後才想起來這學期初,我在多鬆跟龍達說我很期待社研,他很驚訝地說我怎麼可能會喜歡那種東西。

  上午我們三個提早到教室,抓點時間作準備。隔壁組的同學也提早來討論,雖然他們下禮拜才要報告,難怪賀夷老說他們瞎忙。當然不可否認地他們很認真,如此的認真相當程度來說也是我羨慕的。他們的組長說要「放下」組長的位子,讓其他同學有「學習成長」的機會。我們三個一面看報告一面笑笑,簡短的討論也差不多就結束了。

  去年此時的我在LC等著CCH來開酒,現在的我在多鬆,客人異常地少,路上行人也少,快速道路往師大的車輛也少。LC的位置像是跨年夜的巨型中繼站,相形之下多鬆喧鬧花草的電子樂顯得無可比擬的壯大孤寂。

  昨晚睡得不多,和史聊天到四點,八點就起來趕著出門了。史跟我聊著某些舞台劇團的人們,我們還是不大看得上眼。畢竟,如果說演戲的本質在於觀察自我,那觀察自我的困難絕對高於觀察他者—觀察自我需要寬闊的誠實,而觀察他者卻可以卻步在經驗的紛雜以前、透過欺瞞來掩飾自己的愚昧。而演戲的困難,或者說觀察自我的困難,我不敢肯定史是如何看待,但至少我是盡力追求的。

  八點我醒來,家裡還是沒叫瓦斯,冷水醒腦,東西摸著我就出門了。跟好段時間來一般,我開了車才真正清醒。然後我開始想社研,想著文獻要如何統整、想著Louis會不會遲到、賀夷會不會睡死。我和賀夷在士林買了飯糰,半路遇到黃婕。我們三個一起進校門,走那條天天走的臨溪路。

  沿著臨溪路走進校園要花點時間。儘管我天天走,我卻從未算清楚它確切的路程和時間,總是因著趕課、因著不耐、因著要走進去當個老大學生,這條路顯得既長且煩。這條路走起來即便不是自己一個人,但總不可能多話。極少數的時候它可以像是散步一樣清閒,絕多數的時候它像是小腸肚內壁那樣滑膩又束縛繃人。

  前些天走在路上,菜菜要我別把菸叼在嘴上,她說這樣很像紈絝子弟。或許是我的錯覺,她講起第二次「紈絝子弟」時嘴角的弧度有那麼點認真和戲謔,而我也只好同樣認真且戲謔地告訴她:「是啊我是個紈絝子弟。」

  黃婕、菜菜、賀夷都說過我很像哥哥,我嘴巴上也愛叫Louis弟弟、叫Kimi弟妹。然而,如果我真的想照顧什麼人,那我也不可能有什麼擔當,因為我是個紈絝子弟;然而,如果我還是照顧了他們,那是因為我是個紈絝子弟。

  社研結束了,這學期也差不多了。下學期的社研要發問卷、回收、跑統計、分析解釋。那恐怕是個相當無聊的過程,儘管今天石計生的提問裡我也有幾個時間點覺得量化其實既有趣且必要。

  而今年也要結束了,我在多鬆,剛打電話給賀夷發發牢騷,她問我在哪,我回答,她說一年的最後一天你又到你最愛的多鬆去了。我其實不那麼愛多鬆,許多時間來多鬆變成一種必要和慣習。然而,一年之終的多鬆確實比LC適合待著。

  年底,前些天,阿公走了。明年彭昉要結婚了。2010年的我似乎該更像個大人一點,儘管被自我關照、查證的自我,永遠都是如孩童一般欲求不滿的。

2009年12月20日 星期日

生活

11.17
  上禮拜在多鬆,店裡放了一段有好長solo的歌,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是Eric Clapton的歌。那首歌我沒聽過,但我認得他的吉他。好久好久沒聽Eric Clapton的歌了,他SOLO時虔敬懺悔的表情我都記得。

  今天早上作了個夢,夢裡我徒手殺死一隻小型犬。純粹透過空手的拳擊、搥敲、推打。如此殺死一隻小型犬勢必是費力的。因為這是費力的,所以過程細膩而緩慢:牠被激怒、獸性與攻擊慾、奮力地自我防衛。然後牠感到疼痛與體力的衰弱,閃躲、藏匿、奔逃。牠頹敗的身軀拖住牠,不斷進行無用的遮掩、無意義的低吼。牠哀嚎,發出小獸的嗚鳴。牠眼露哀憐,夢中的牠眼神毫無怨恨地令人毛骨悚然。

  史把我叫醒,我全身上下都是汗,他說天氣這麼冷哪來的汗,我說我作了一個夢。

  然後我放了Eric Clapton的〈River Of Tears〉,在裡面找一點安慰。夢裡費盡氣力弒犬的我,如同歌詞裡罪疚的離者。而那隻小狗,我相信牠是很愛我的,而我應該也是如此愛牠。

11.26
  Louis滿二十一歲了,最近生活過得匆忙,還來不及準備禮物給他,挺抱歉。

  昨天下午在河邊,跟他討論待會要上台報告的文本,才想起來好久沒跟他一起這樣唸書。不過似乎我們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我看文本,他在旁邊思考、整理,準備講給我聽。看著他皺眉思索的樣子,我一直都覺得相當羨慕。

  二十一歲的我在幹嘛呢。二十一歲是我在淡江的最後一年,有一搭沒一搭的過生活,學校生活的記憶中最值得驕傲的,大概是沒去上過幾次的PL學期成績拿了八十多分。PL是一門講邏輯的科目,沒有太多的專業語法,緊要的是語言邏輯。學期成績八十多,那時候我覺得即使中途敗逃卻也不太辜負這個科系了。

  晚上大夥去吃飯,去前買了個蛋糕。簡簡單單吃個飯、切蛋糕,我訝異於二十五歲的我正開開心心地過著四年前我可能該有的年歲。然而四年前我並沒有。我記得PL八十多分、那海關門了、我在大尖山上想著還念不念資工、開始抽菸、進入重考班。

  而今我二十五歲了,比起二十一歲的我也不過多了四年。相當不多的時間裡,或許我也僅有著相當不多的改變。不過關於唸書,或者生活,似乎我也找到了該有的位置,像是坐在河邊,一邊翻文本一邊期待著Louis要如何向我闡述涂爾幹的文本。

  親愛的Louis,珍惜你相當青莽的年少,如同今天我珍惜著我不那麼青莽的年少。

11.27
  我還是很喜歡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裡面講的:小說家的道德責任在於發現新的事物,如果一部小說沒有發現新事物的能力,那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而或許理論思考也是一樣,例如:思考功能論是目的論的還是因果論的,在某種層次上它並沒有任何必要。諸如此類的哲學思考與邏輯思考它只能是手段性質的,如果這個手段並不給予我們任何通往未來的路徑可能,那它也只能是一些同語反覆般的無意義夢語。

  夢語可能是有趣且炫麗的,但它沒有存在的必要。它只能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裡。當然,淹沒於時間洪流的前提在於:我們的社會確實藉著某些新視界的發現、某些深刻的實踐,正通往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而怯懦如我,多數時候確實只滿足於那些零碎趣味的夢語。

12.10
  下午我和彭昉吃飯,他說他在想我會不會習慣性地把焦慮延緩。形式上確實是這樣:高中多念一年以延緩大學聯考;大學多念四年以延緩生活抉擇。

  彭昉說這些的時候我不打算,也無法反駁。只是這中間有一些推論上的細節考慮:延緩焦慮如果是目的性的,那該目的應該是讓焦慮重臨時有足夠的準備;延緩焦慮如果是非目的性的,那延緩焦慮的傾向應該來自於某些原初的、身體的、意識與潛意識間模糊界線的運作。

  「傾向」是彭昉用的字眼。然而這個「傾向」在此應該是一種選擇頻率的傾向(tendency)而非一種目的喜好的傾向(preference)。也就是「延緩焦慮」應該是做為手段,而手段選擇的比率使得一種傾向(tendency)站上台面而被認知。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延緩焦慮」究竟從我生命的那個角落開始發酵運作。

  我跟彭昉講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我想起來張君玫的期末報告似乎該開始寫了。

12.11
  桂冠很煩。開學的時候看了張君玫的書單,那時候就寫了註腳「《恐怖的力量》,桂冠出版,八成絕版了,要念的話得趕快找」,結果沒多久那張書單就丟了,也忘記這本書了。桂冠實在很奇怪,如果他們不再刷書的話那為什麼Foucault的書永遠都擺一堆在架上(還是學術書只刷這幾本)。

  總之我沒書看,中午跟同學吃完飯,要離開學校的時候賀夷問我是不是要去多鬆,我說不知道,但是半小時後我就在多鬆裡頭了。晚了一點史來師大剪頭髮,也沒打電話就來多鬆看我在不在。結果我在,一整天都在,但是什麼事情也沒做。才想起來,在多鬆什麼事情都沒得做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了。同時想起來,沒禁菸的多鬆總是不會讓我沒事做。

  有些時候,抽菸對某些人來講真的很重要啊。聽說明年連邊走邊抽都要開罰了,天哪。

12.20
  我想起來小時候在習字本上寫到「髒」這個對孩童來說筆劃太多、過為複雜的字,那時候我是這樣練習的:「髒」是「骨」、「草」、「死」、「升」組合起來的。

  骨草死升構成了「髒」這個字眼,同時在孩童的認識裡構成了一個圖像:有一具白骨,完整而低矮地躺落在雜草堆中,然後在其上有一縷漂浮的靈魂。而這就是死亡與其再生,這就是髒。於是出現了一種心物二元對立的辯證,其辯證的取徑即在於通過那堆雜草、躺在那任自我腐朽,讓自己成為比荒原還髒的物質,然後粹鍊出清白飛升的精神。

  如果這個過程是辯證的,那絕對不如孩提的我想像的穿越死蔭幽谷、邁往淨白地域那般單純。它得在雜草間翻撥、在泥濘中匍匐,它得腐朽至比蛀蟲居住之境還低的地層罅隙,然後躺在那裡。它是髒的,無論白骨與靈魂皆屬卑賤。它不如鉛字在習字本上反光得那樣烏亮。

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天使


  我到底有多久沒去天使了。也許在夢境裡像個偷兒一般進去,或者在對面的河堤邊遠望。我到底有多久沒去天使了。每一回問桃:「你最近有去天使嗎?」她都用一種神秘的微笑跟我搖搖頭(話說我也好久沒看到桃了)。

  前段時間跟多鬆的吧台閒聊兩三句,他說煮咖啡很好玩,我說我也煮過,他說在淡水的一家店對吧;上禮拜跟Louis的朋友吃飯,他是咖啡社的,然後就聊了幾間咖啡廳;昨天同學問我多鬆是什麼,我說是家咖啡廳。

  這個年紀的人們似乎很容易就可以聊到咖啡廳。昨天晚上我跟史講布爾喬雅,我說好像不少人都覺得多鬆很酷,但其實多鬆夠不酷了,多鬆潮流得不得了。那到底哪裡才是「很酷」的咖啡廳呢,我和史想起了聚集一群自視脫世浪人的天使。

  天使永遠是一家很特別的店,對聚集那裡的人們而言,或者對我們這些被驅離之外的人而言。或者,對我們這個布爾喬雅的世代來說,天使至少保留了相當純粹的無辜與自愛。儘管如此的無辜與自愛並無法將其孤立於我們布爾喬雅的世代之外。

  天使的人們,來去都被自我追趕。布爾喬雅們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像隻幼犬,一邊天真一邊疲於奔命,來去的路途裡,總有天使那樣一個靠站。

2009年12月9日 星期三

V40


  身體毛病的不斷復發開始,媽把車給我開,讓我方便回汐止看他們,方便回淡水睡覺。在淡水的睡眠品質總是比較好。

  剛開始斷斷續續地,後來車已經完全給我保管了。我保管這輛媽開了十年的VOLVO V40到今天應該也有兩年了。以前媽一年開一萬公里左右,給我之後一年大概可以跑一萬五。有時候我也想我的野狼到底騎了多少公里,十八歲到今天可能騎了也不過兩三萬吧。

  開車經驗從我的身體敗落開始,因為我不適合讓皮膚暴露在日曬雨淋裡、不適合讓身體體驗廢氣和陽光的炙烤。我不再適合騎車。而我的騎車經驗從十八歲開始,騎車相關於年輕。

  十八歲那年,好朋友移民美國,在網路上常跟我說他要買一輛車,那時候我跟他說年輕就該騎車。然而開車確實比騎車舒服方便很多,也奢侈很多。奢侈於花費,奢侈於上下車那幾秒間的自我感覺,奢侈於接送情人、朋友時的他者觀感。

  除此之外,騎車和開車是截然不同的身體感受。

  騎車的時候,在機車車體與身體間並沒有什麼間隙:車體的震動使身體發麻、車體的搖晃連結於身體的平衡。在機車與身體間並不存在著強烈的主僕關係,而是機車成為身體的延伸,而這個整體則被放置於一個開放的空間裡。而直接的速度感和行進間的強烈體感,使得騎車的人關注自己的身體,也因此空間畫面成為一個不被注視的定格的布景。於是主體穿越了這道布景,主體在空間中經過。

  開車是另外一種感受開車的時候,空間被分層:車外空間、車內空間、身體空間。車體區隔了內外,車內的身體動作又有其自主空間。在車內,身體可以任意伸展、迴旋、做動,而這些身體空間又與車內無關,更與車外無關。空間的斷裂與身體的任意性造成一種如同賽車電玩營造的錯覺,而這個錯覺的實質是車與其內的人身做為空間的靜止的座標中心,中心以外的一切如漩渦般呼嘯而過。空間並不被主體經過,而是主體營造了空間、主體讓空間通過自己。

  於是開車開久了,我的身體變得像是一個空間中心的、不佔據任何面積的黑色的點。很多時候出門之後在半路上我仍未清醒,好像我未曾移動那樣。更久之後,反而變得起了床非得開車才會清醒,好像從臥房走到客廳那樣。V40永遠不像野狼那樣變成我的身體延伸,但車子裡都是我的東西,一整學期要用的書、不斷從書房拿上來的CD、球鞋、脫鞋、翻出櫥櫃的應變氣溫的外套。V40變得亂七八糟的、充滿菸味,它變得像是我的半個家,像是無需移動也不可變更的自我空間(儘管這個空間在更大的眼光中只是個不具面積、質量的點)。

  V40給我開了兩年多,已經是輛跑了十四萬公里的老車了。前段時間換機油的時候開著引擎蓋發動,發動的瞬間引擎如同心臟電擊一般跳動嚇了我一跳。確實,它還是輛很好跑的車子,洗乾淨打個臘也亮得嚇人。我很愛它,雖然偶爾似乎不太照顧它,但或許那就如同我珍惜自己的方式。

  畢竟我的開車經驗從身體敗落開始,好像有一點無奈,但也充滿虛榮。倘若它髒污灰暗,那多少也均質了一點我身體的殘破,也粉飾了一點我自私的虛榮。而無論如何,我都離亮得能看見我自身倒影的野狼有點距離了。

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生活

09.23
  在吸煙區,旁邊有一群人彈著吉他在唱歌。大概唱些〈I'd Die For You〉或者彈點零碎的〈Smoke On the Water〉的riff。我抽完菸就去上體育課了,可想而知待會他們會彈點Nirvana、Guns N' Roses之類的。

  體育課跑完步我又回來,他們唱Bon Jovi唱得好大聲。旁邊先是一群大一生看得敬畏,然後來了一個穿著很精緻龐克的搖滾咖(很可悲的是在我們的時代龐克總是很精緻)看得不削。最後,終於,來了大學生活最屌的族群:男帥女正且略帶頹廢黑眼圈的夜店咖,他們抽著菸露出不多不少剛剛好的不削表情。

  夜店咖似乎是大學生活最強的一群,因為搖滾咖、運動咖、讀書咖、社團咖都還停留在可能的大學範疇,而夜店咖在還是學生時就已經悄悄地跨出去一點了(跨往現實而浪漫、浪漫而現實的社會)。而我抽著菸在旁邊想著我究竟該站在這麼多種人中的哪個位置,最後我只能挪用張君玫說的:我是個分析狂。分析狂永遠不會有他的團體位置。

  還有很明顯的,離開天使後我耐熱極差。至於體力,高中畢業後就沒好過。

10.03
  前些天我問Louis:「你聽過其他人講我嗎?」他說有啊。其他人大概都問他一些:「彭昱在寫書嗎?」「他私底下有朋友嗎?」「他平常都在幹嘛?」之類的。站在這些問題的反面,關於我的印象就是「在寫書」、「沒朋友」、「無法理解的生活」,於是我成為了一個嚴肅、難以親近、高調、獨處的人。

  我問Louis都怎麼回答,他說:「就一般人啊。」於是就有了無數種的提問可能:「什麼是『一般人』?」「什麼是『大學生活』?」「什麼是『日常生活』?」

  這其實只是個很簡單的,不斷同語反覆的自我提問:「我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子?」而當我再度問起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答案總是:「我是個盡量依循情境定義而行的人。」當然,情境定義在此是相當自我專擅的。

  至於真的擺脫情境的部分,都只關乎情感了。

10.13
  「那很好啊,也許你多念點心理分析就知道人很多時候沒那麼刻意。」

  「問題是,心理分析本身就很刻意啊。」

  這是一串很naive的對話,其中包含各種可能的學科誤解。然而,「自覺」一詞對我來說總是與「刻意」連結在一起。或者說,「刻意」總是存在著,但是一旦「自覺」使得「刻意」浮現於意識層面,那就如同大夢初醒時惶恐地面對夢境的荒謬與愚蠢一般。

  而我們還是會作夢,只要精神渙散、體力匱乏,我們就準備掉入愚昧且自我撕裂的夢境。

  唯一能希望的,就是我們不要在夢中囈語出自己的醜態。

10.15
  社研法在系上一直以一種魔王君臨的姿態存在著。而另一面,它是無聊且公式化的。

  討論的時候無可避免的第一個困難是:社研對同學們意味著什麼:一個麻煩的必修?一個首次著手探索的體驗?一個五官模糊的魔王?如果社研法做為魔王,那似乎還可以激起一種挑戰魔王的磨刀霍霍;如果社研法做為無聊的公式,那似乎找一個套套邏輯的提問做下去就結束了。

  社研法討論的困難,往往都因為可以上訴到很大的問題而難以協調。那個問題可能是:念大學要幹嘛?念大學社會系要幹嘛?如此的大問題落在同組成員的身上,在高空中漂浮成了一個個相互遠離的星球,彷彿稍稍越界就會觸碰到每個人的自我價值觀,輕彈便能使得星球偏離常軌而落入黑洞。

  然而落入黑洞還是一個比較好的狀況。因為對多數人來講,他們未必有明確的自我價值可供觸碰與摧毀。

10.25
  Freud說的「死亡本身就是一位死者」一句讓我想起小時候曾經瞥見一本名為《死人在空中散步》的鬼故事(只是瞄過名字而沒看內容)。

  那段時間的晚上我都想著窗外可能有死者飄行走過而睡不著。在那個意識的幻想,或潛意識的夢境中,死者總是在窗外凝視著躺在床上不得動彈的我。

  一個飄行空中並且可以凝視的不可能是狹義上的死者,而是「死亡」這一個靜態的字眼被賦予一股力量使其以某種動態的方式存在。更精準地說,「死亡」並不足以為懼,恐懼的是當「死亡」被人格化為「死者」。或者,一種逆轉使得「死亡」被「我」賦予了力量成為「死者」。如此,恐懼的指向為自我,而自我的指向為死亡。

  「死者」是「我」對於「死亡」的趨向與投射。人總是恐懼自身的毀滅慾。

11.10
  昨天張君玫問同學有沒有自我掏空的時候、有的時候都怎麼辦。我說有啊,然後我會去寫字講話。張君玫繼續問,都空了還要掏啊?我說有東西可掏至少可以證明沒那麼空啊。然後張君玫說這是一個很辯證的方法。

  至於到底什麼時候叫空,什麼時候叫滿,這似乎永遠沒有一個可供評判的準則。而今天早上我一醒來就胡思亂想,接著就跟史一起討論我的胡思亂想。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一種自我掏空。討論來去,我的結論是:由於自我掏空的不可證成,倒不如將這些持續燥動的自我感覺不良,視之為一種深植脊髓的毀滅慾。

  毀滅慾時時刻刻如水蛭般齒扣骨肉地芒刺在背。

2009年11月1日 星期日

二十五歲註腳


  二十五歲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年歲,聽起來實在不多,但是好像又累積了些恐怕不可更改的東西。

  記得有一回我跟青梅竹馬說:「你不覺得十八歲以前的人根本沒有歷史嗎?」這是一句去脈絡的論述。十八歲做為一個界線,在刑法中稱為成年,而此前的人還只是某種模糊的集體側臉,此後的人似乎脫胎成為獨立個體(當然,只是「似乎」)。

  如此說來,我有了七年的個人史(儘管這七年無法切割於過去的十八年之外)。而一個實際年齡七歲的孩子,與一個跨過十八歲之後又活了七年的成人,某些時候其間的差異何在我卻無法回答。我二十五歲了,許多時候覺得自己越活越回去。

  生日前我跟同學說送什麼禮物都好,但是一定要寫信。於是我收到兩封大學好友的信,寫得很真摯的信。另外還收了一封信,L寫給我的,令人感動。我很愛收信。我還是那樣著迷於文字,甚至偶爾苛刻。也因此,收到信的當下,或者跟他們說「我要信」的時候,我總想著「他們會寫什麼?」、「他們會不會不知道該寫什麼很緊張?」、「對他們來說,寫一封信給彭昱意味著什麼?」

  跟他們說要寫信給我的時候,我相信自己講得是很可愛的。像是吵著要糖果禮物那樣。而一個七歲孩子需索禮物是正當的,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想要一封誠懇的信,似乎也是正當的。而成長總是如同迴圈,許多時候根本無法判定某個年歲的應然,甚至不可能判斷自己年歲的樣貌。

  所以我喜歡收信,因為本質上七歲孩子收到玩具汽車,跟二十五歲的成人收到一雙皮鞋是一樣的事情。而信裡的文字,總是讓我有一份心安。心安於自己可能真如信上寫得那樣,心安於信中文字或許還能映照出一點自己的模樣。

  二十五歲了,某些部分可能已經不可更動,如同房子的地基只會持續腐朽而不可能再造;某些部分前前後後地踱步,像是不斷斑駁再粉刷的牆面。二十五歲了,仍在撰寫自我歷史,並在其間釐清自己的形象。

  賀夷說我們三個彼此陪伴保護,Louis說我們彼此鼓舞珍惜,L說她瞭解我。這些就是我個人生命史的二十五歲註腳。

2009年10月13日 星期二

心理分析與自我揭示


  「那很好啊,也許你多念點心理分析就知道人很多時候沒那麼刻意。」

  「問題是,心理分析本身就很刻意啊。」

  這是一串很naive的對話,其中包含各種可能的學科誤解。然而,「自覺」一詞對我來說總是與「刻意」連結在一起。或者說,「刻意」總是存在著,但是一旦「自覺」使得「刻意」浮現於意識層面,那就如同大夢初醒時惶恐地面對夢境的荒謬與愚蠢一般。

  而我們還是會作夢,只要精神渙散、體力匱乏,我們就準備掉入愚昧且自我撕裂的夢境。

  唯一能希望的,就是我們不要在夢中囈語出自己的醜態。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桃這張照片。)

2009年9月30日 星期三

九月底作為一種臨界


  好一段時間來(這好一段時間大概有幾年了)我的MSN圖片擺著Lou Reed的〈Rock N Roll Animal〉封面。一個扭曲的人形。

  前幾天在MSN上Q跟我說:「彭昱你好像很喜歡這張圖片喔。」「看起來好不舒服。」某個意義上,Q對我的忍耐說不定已經到了臨界,而我也相信這是應該的,因為人都有瀕近臨界時的恐慌,以及趨往爆發的快感與興奮。

  這種爆發伴隨著一種必然的心理激發,同時也伴隨著一種惶恐與失落。人都是這樣的。而那些不知自我與他者臨界何在的人,永遠都是無知而幸福的。就像如果我們能擁有永無盡頭的九月秋陽一般。

  九月底了,我的第一個大三時光目前為止過得快樂異常。昨天在路貓隨手翻書,翻到北島寫的一句:「在沒有英雄的時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看得相當感動。

2009年9月8日 星期二

抽菸



  禁菸半年多了。年初的時候,有一回碰到桃,聊到禁菸這回事,她說這好像一種文化的凋零。在這句話中,抽菸屬於一種文化,一種狹義的文化概念。

  半年多來,我還是習慣跑多鬆。跟隨著禁菸,半年來多鬆的音樂也變了,不再那麼古怪跋扈。下午我進來的時候,正在放小提琴的弦樂演奏。我並沒有那麼不適應,只是忽然開始想起可以抽菸的多鬆。

  上禮拜跟朋友見面,她帶我去了一家二樓陽台可以抽菸的店,我跟她說我已經習慣要抽菸就走出門抽了,她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沒辦法,她常待的店運氣好得通過了檢查,還可以抽菸。那裡算是她的樂土吧。

  其實咖啡廳禁菸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你不再能坐在位子上發呆抽菸、不再能一邊趕稿一邊抽菸、不再能聚精會神的時候靜滯地吞吐。禁菸使得抽菸成為一件更割離的事情:抽菸就是抽菸,你得選擇恰當、合法、不干擾他人的位置和時間點抽菸。

  「恰當、合法、不干擾他人」聽起來實在是一件不錯的事情,這暗示了我們社會法治以及道德教化的成功。而桃說的那句話,或者桃這個人,這個抽菸文化的擁護者,則無疑地站在了法治以及道德的反面。

  無論我是否跟桃一樣是個抽菸文化的擁護者(或者她也不是),如今我還是習慣了這樣子抽菸,在異常焦慮的時候非得擱置下手邊的事情,走去外面點根菸。這似乎更平息焦慮,因為我離開了、走出去了,但也加深了焦慮,因為我在門口與我的焦慮隔離,焦慮在遠望中遂變得模糊不清而更加嚇人。或者,站在法治與道德的反面,總是承受著龐大的集體壓迫感。

  抽菸文化如果說在凋零,那批判性似乎太重了。毋寧說抽菸文化正值轉型,朝著某種度量標準的正向轉型,這個度量標準標記了:抽菸者的自律、抽菸者的體恤、抽菸者的教化。於是抽菸者成為該度量標準中的壞道德,這個壞道德被改進的極致(很遺憾地我們永遠無法達到極致)就是菸品的消滅。

  菸品消滅的世界是一個空氣清新的可人世界,那裡的光度清晰,如同任何道德教化的宣導、影片、課堂中表現的一般,充滿了兒童銀鈴的笑聲、陽光和煦的照耀、百花齊放的喝采。單向度的度量標準在那個世界裡清晰地如同一把實存且苛刻的壓克力尺。

  記得某一回旁聽劉維公的課。課堂上他說他完全無法理解抽菸者的心理,既殘害自己又殘害他人、無度地浪費社會成本。也許一個社會學者講這句話,其背後擁有太多無法反駁的論證以及資格,但我只記得,那天旁聽完我決定永遠不要修他的課。

  單向度的人,單向度的白癡。像是昆德拉筆下的遺忘之總統與音樂之白癡,然而,這兩者根本就是同一回事。單向度的世界無限遺忘,遺忘的事物被稱為被消滅的壞道德而反倒永遠不會消失。它只會在角落裡發酵。

2009年8月30日 星期日

(十二)

  M的菸沒了,他打算把車停下來點個餐,然後繞去買包菸再回來拿早餐。這是一條簡單的路徑迴圈,M順著家的四周驅車一個圓圈就可以買到他想要的東西。M希望這個早晨的第一個軌跡是沒有意外的。

  二十四小時早餐店前面停滿了車子,生意太好了。M把車停在前面一點唯一可見的空位,剛好就是魷魚羹早餐店的前面。車子才剛停好,M才下車,那個高胖的老闆娘就出來了。她開始對M不悅地咆哮,說這裡不能停車。

  M很意外,但似乎又不那麼意外。M意外著這個美好的早晨被打擾了,但不那麼意外老闆娘的反應。

  M一邊往二十四小時早餐店走一邊回頭跟老闆娘說他馬上就走,但是老闆娘似乎更被M的去向激怒。在老闆娘的眼裡,這個人是擋住她家店門口然後往隔壁早餐店走的侵犯者,這個侵犯者一面減少了其他客人上門的可能,一面還增加了她競爭者的生意。

  這場生意戰爭是老闆娘一輩子也無法理解的敗局,當這場敗局還停留在無盡的不可理解之中時,老闆娘只能保持著她的焦慮,如同一個嫉妒的戀人,毫無反擊機會地跺步著。但是當M把車子停下了那一剎那,老闆娘懂了,這場敗局的原因在於她的店面總是被擋住,被一群毛頭小鬼、莽撞的鄰人、交通的違規者給擋住。魷魚羹早餐店成為一個受害者,他們的食物如此美味、價格如此實惠,但卻被放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老闆娘要反擊,對這個不公允的世界反擊:M是她的第一個反擊對象,就在今天,她要藉著M來向世界宣告: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困在這個不可見的暗處。

  而M一點也不意外,雖然他為了被破壞的早晨軌跡感到沮喪,但是老闆娘衝出來的那一剎那M也懂了。M知道這個唯一的停車位,還有那些排隊在二十四小時早餐店前的客人,使得這個早晨的M成為了代罪羔羊。但是代罪羔羊並不是隨機的、無辜的,代罪羔羊是責任的承擔者。

  M要回應這個責任,或者說這一條冥冥中注定的路線。

  M快速地點完餐,然後對老闆娘大吼。M的速度很快,他要讓老闆娘知道她家店門被擋住的短暫時間無異於某個轉頭或者揉眼睛的目光錯失;他要讓老闆娘知道這個世界的意外並不足以使得老闆娘成為真正的敗戰者。

  就在老闆娘啞口於M的大吼時,老闆出來了。矮小瘦削的老闆聽到他妻子的難堪和驚嚇,他出來了,弓著手臂、握著拳頭、瞪著眼睛吹著鬍子,他站在店門口試圖睥睨他們王國的侵略者。

  M沒有嚇到,M很難過,因為他看到小小的老闆站在老闆娘的後面,擺出懦弱的張牙舞爪的姿勢。

  那個畫面裡,老闆不合理地逐漸縮小,而老闆娘不合理地逐漸壯大。這對夫妻,一個小得好像堅硬但無用的石子,一個大得好像膨脹但不具重量的氫氣球;那個畫面裡,老闆成為了整家店硬質但易碎的骨架,老闆娘成為了肥厚的油脂與髒污;那個畫面裡,老闆在追憶著少年時的武勇、莽撞、衝勁,老闆娘則是洋溢著少女的膽怯和柔細。

  這就是魷魚羹早餐店的人生了。他們沒有被拋擲到無人的荒原,他們是在眾人目光下被遺忘的。老闆娘日日在人前看著粉紅小說,老闆日日等待一個成為男子漢的機會。他們日日開著店但沒有客人。他們的人生軌跡如同一個水平的心電圖,或者一道由強轉弱的持續定音,那道定音在還沒有由強轉至無聲時就已經失去發聲的能力了。

  M很難過,他上了車,去買了菸,然後沒有回去拿他的餐點。早晨的計畫與軌道就這樣橫斷了。

2009年8月25日 星期二

日落大道


  一段時間來我保持這樣的生活:一天玩樂一天做正事。玩樂的日子就是玩樂的日子。該做正事的日子,起得早的話就去多鬆,起得晚的話會開車往北海岸晃晃,途中聽完一遍A Mind Beside Itself三部曲,然後回到家旁巷口的咖啡店。

  起得晚的時間,北海岸的天色大概是這樣的。遠處的夕陽往我的方向散射。

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十一)

  學生生活圈中最多的店家就是早餐店了。這裡的早餐店們,從清晨五點半,一直開到傍晚四五點。學生們是各個時間都有可能就寢和起床的族群,他們似乎難以捕捉,所以店家們就保持著警備等著他們的到來。

  M住的地方有兩家早餐店。一家是二十四小時的,一家上午賣早餐,之後改賣魷魚羹到晚餐。二十四小時的早餐店很特別,它是眾多保持警備的早餐店之中最徹底的。而旁邊那家賣魷魚羹的,生意總是不怎麼好。

  暑假的M難得起個大早,出門時想吃頓早餐。名符其實的早餐不僅需要對的口味、對的內容,還需要對的氣氛,更需要對的時間。

  魷魚羹早餐店是一對夫婦開的。M從來沒注意過老闆,但總是注意到老闆娘。老闆娘是一個高高胖胖的中年婦女,生意不太好的關係,她每天都坐在店門口的早餐吧台邊看小說。那是清一色的粉紅小說,那種封面總是畫著水彩浪漫風格的女人、內容充滿二流情色幻想,一字排開可以佔滿兩三架漫畫店書櫥的粉紅小說。高高胖胖的老闆娘每天都在看這些東西打發時間,M看著老闆娘胖胖的身軀穩固如同書架一般把粉紅小說的封面朝著馬路、內頁朝著她肥厚的頸子,已經看了好幾年了。

  老闆娘看著那些小說,一天一天持續不斷,彷彿在無限追憶著自己不曾擁有也不可能擁有的少女幻想。充滿無知、天真、私密的愛慾與肉慾。

  M時常想著: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粉紅小說?如何才能夠應付老闆娘日復一日的閱讀。如果老闆娘兩天看一本的話,那從M到這裡定居開始,五六年的時間她應該已經看了一千多本了。假設閱讀的時間總是短於創作的時間,那這些粉紅小說的庫存究竟能支撐老闆娘堅持不斷的閱讀多久?

  M不知道,而且M從不去那家店吃東西。M總想著老闆娘那雙肥短的手,一面翻閱漫畫店租來的粉紅小說,再一面準備食物(粉紅小說沾滿了人群的痕跡,也沾滿了人群二流猥瑣的性幻想,這些東西被添加進食物裡,就像倒胡椒粉和擠蕃茄醬那樣),M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噁心,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的生意如此差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一個日日在吧台邊翻閱粉紅小說的胖婦人。

  M想為了這美好的早起買一頓早餐,絲毫不考慮魷魚羹早餐店。M要去二十四小時早餐店,隨著日頭的升起,它已經褪去了宵夜店的外衣,換上早餐店的制服了。

2009年8月18日 星期二

手抄《歷史哲學論綱》


  印象中駱以軍曾經手抄過不知道誰的作品(村上春樹?卡爾維諾?),而我昨天花了一個晚上抄完了班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印象中駱以軍說如此可以增加對文字的敏銳度,而我如此抄寫的第一個粗淺感想是增進了對WORD的熟悉度。

  上學期的文本裡,翻閱最多次的大概就是《歷史哲學論綱》了。對於Benjamin,我不知所以地充滿好感。或許是為了他的文筆,但是硬要講文筆或許Foucault更吸引人;那麼可能是為了《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是我看過的第一本學術作品,但是當初看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我第三次進入大學得念的東西;那麼,可能是因為彭昉跟我講過的「歷史的天使」,但是他已經給過我太多如此的誤謬了。

  在此之前,我唯一手抄過的東西是自己文不對題的社會心理學期中報告(手寫是裴元領為了避免同學複製貼上的要求)。那時候在LC,手抄的過程中覺得這篇文章在不斷的複製中持續更新。那是一種勞動,一種類似鉛體印刷的作業過程。那也是一種再進入,一種時序的交錯。

  手抄文本的第一個感覺是勞動,於是有了一種精神與體力的勞動結合。抄寫的完成品與曾經的印刷品,在勞動過程中有了一定程度的分離。抄寫的作品跳出了大眾的範疇成為了抄寫者的私有物,於是作品有了一個提升。如此的提升與生產品被送往消費市場的過程站在相反的位置,或者說那類似一種購買。但是這種購買不需要貨幣做為仲介,這種購買直接建立在消費者的精神與體力勞動上。那類似臨摹畫作的資本佔有方式。

  手抄文本的第二個感覺關乎時間,手抄文本的時候意識在過去與當下間重疊。對於文本曾經的理解和手抄當下的理解,不同於反覆閱讀的省思,手抄文本時的理解是逐字的,它一面了結過去一面開展未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在手抄的過程中都是逐一確認的。如此的確認是絕對的當下,手抄文本的意識屬於米德的主我(I),每分每秒意識都在主我的範疇。

  於是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我第一個手抄的公開作品是《歷史哲學論綱》。儘管《歷史哲學論綱》像是一封寫給歷史唯物主義者的書信,但在手抄的過程中,它也不斷地再次表達了時間、歷史再現、永恆回歸、人的可能性的氣味。

  手抄《歷史哲學論綱》,一面欣喜於體力勞動的完成品,一面欣喜於精神勞動的操演,一面我回顧各種時間的細索與可能性。而關於過去與現在、時間的連結與可能性,Benjamin是這樣說的:

  「過去帶著時間的索引,把過去指向贖救。在過去的每一代人和現在的這一代人之間,都有一種秘密協定。我們來到世上都是如期而至。如同先於我們的每一代人一樣,我們被賦予些微的彌賽亞式的力量。這種力量是過去賦予我們,因而對我們有所要求的。」

2009年8月13日 星期四

巴拉卡光影


  不存在著明亮通透的巴拉卡公路,記憶中是這樣,現實中也是。巴拉卡公路是黑色的,在大屯山群間,在竹林與竹葉的覆蓋下。巴拉卡公路連接淡水和擎天崗,巴拉卡公路屬於夾縫。

  三四年前第一次行經巴拉卡公路,黑暗被一輛輛青春的機車照亮,被照亮的竹林露出無數的縫隙與洞孔。巴拉卡公路仍然是黑色的,再多的光源都無法穿透,無數的竹林孔隙只是牢欄交錯。進入巴拉卡公路只有頭尾,路途間你只能順勢蜿蜒。

  (巴拉卡聽起來像是個僧侶、漫遊者、冒險者。披著極深色、難以描述色彩的斗蓬,只露出鼻頭和口唇。巴拉卡只行腳在人群的陰影與碎屑中。巴拉卡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人。)

  第二次走巴拉卡公路,我和阿猛開車到擎天崗下低一點的休息站。光源在遠處,這裡幾乎被黑暗完全覆蓋。「覆蓋」意味著加諸某種質量,這似乎與黑暗的虛無相抵觸。

  物理學中光有其波粒二向性:光一面具有粒子性但沒有質量,一面光具有波動性但不需要介質。光兼具了存在與虛無。而黑暗似乎總是指向虛無,黑暗不屬於波動也不屬於粒子,黑暗的世界是沒有光源的世界,沒有輪廓,也沒有色彩。

  輪廓在黑暗底下無法完整,無法構成一個整體,像是瞎子摸象,沒有光源照射的整體在黑暗中殘缺不全,並且被聯想、認知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而色彩僅屬於一種光源照射底下才能顯現的屬性,色彩只是一種光學的、物理學的定義,色彩塗料只是在事物上覆蓋一種能將有色光反射出來的質料。沒有輪廓和色彩,經驗只是不完整的專擅定義。

  在擎天崗底下,我想起了某一回張君玫問我:「Weber眼中世界的本質是什麼?」當時我回答「被主觀賦予的價值」。張君玫說我錯了,Weber眼中世界的本質是混沌(chaos)。混沌的世界沒有支點,也沒有光源;混沌的世界沒有二元對立,這裡是諸神並競的圓形劇場;混沌的世界不可能是明亮的,但黑暗與虛無毫無相關。

  這裡存在了紛雜的價值與經驗,但沒有光線投射賦予的秩序。

  於是在黑暗中我們直接通向事物的本質,黑暗的虛無帶來一種誠實的存在,在黑暗中我們才承認經驗的不完整和殘缺。黑暗成為一種實存的覆蓋,密不透風地如同巴拉卡公路。在巴拉卡公路上,光明需要介質,黑暗有其質地。

2009年8月7日 星期五

颱風天與鍾


  好像某年夏末的颱風天我也在多鬆,人很多。今天的多鬆人很少,人像是被吹來的枯葉。沒什麼聊天的人,大家都在用電腦,所以好像我也得打開電腦寫點什麼。

  鍾昨晚睡我家,我問他我們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熟起來的。他說從他上個女朋友開始吧,我說好像是從最近吧,然後他笑一笑。真要講起來的話,我跟鍾的熟識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不像我跟史那樣),一切的熟識皆屬緩慢,如果錯失了任何一個細節或者切割了任何一個明確的時間事件,那我和他的熟識都會變得走調不成形。

  如果要我描述鍾的話,多數時候我會這樣說:鍾是個很誇張的人,在他眼裡世界是全然量化的。

  因為鍾的世界是全然量化的,所以他很悲哀,並且逃避不了各種量化標準落於人後的自卑。也因此,鍾的世界是一連串的較量。我很少聽他把什麼事情看做一個不可分割量化的整體,然後認同該整體獨有、不可比較的整一性。除了他講感情的時候。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鍾的感情生活幾乎是他的救贖真理了。但人就是這樣曖昧,鍾用一種比起我更圓融的方式看感情,但是感情永遠不可能如我一般成為他的救贖真理。鍾的感情觀是整一的、不可量化的、沒有對錯的,但因此他看輕感情。在鍾的世界裡,感情不能被放上尺度和天秤,所以感情只是一種很私密的、不可公開的、小小巧巧的,類似禮物的東西。

  於此就昭示了一種人與世界的曖昧,一種個體與集體之間的情感糾葛與愛恨情愁:個體欲求逃脫於集體之外以彰顯自我,但集體之外沒有他的位置;個體欲求於集體之中安頓自己,但集體的內在重複將他淹沒。

  鍾的感情關係是僅屬於他與他的情人間的禮物,例如一個馬克杯。馬克杯分享著情人彼此的溫度,但是當這個溫度退去,當這個馬克杯被擺在市場經濟中的時候,它只能有一個固定且通常低廉的價格以供市場的索取。但是倘若馬克杯不被擺在市場經濟裡,那馬克杯並無法為感情生活之外隨時隨地處於量化世界中的鍾證明些什麼。

  所以鍾仍然很悲哀。感情生活中不是他傷人就是人傷他。當他的馬克杯逐漸失溫,他就把它擺在櫥窗裡,同時他的目光轉向另一個櫥窗,尋找下一個禮物。或者,有時候被擺在櫥窗中的是他,然後他就受傷了,同時立下志願:下一次我不會被傷到;下一次我會控制住彼此可能的價格;下一次,被出售的是她不是我。

  每每看鍾這樣,我就覺得談感情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細膩重感情如鍾,需要多大的現實與市儈才能說服自己可以、也應當傷害別人;細膩重感情如我們,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不被傷害。

  然後我想起在加州的猶太餐館外面抽菸的時候,那邊的天空很低很大,好像跳起來就能看見海平面。樹蔭下有涼風,涼風中有長椅,長椅上放眼望去盡屬美好。世界似乎好得不能再好。我周身的每一個角落都是以往在台灣吃飽後尋找的「舒服的抽菸處」,但是當我面對這好得不能再好的風景的時候,當下的我無處可去。

  我想念在台灣的情人,我想念感情-那時候我覺得我找到人生中的救贖真理。

  只是鍾的口吻在颱風夜裡迴盪來飄忽去,我分享到他的悲哀。他把我拉過邊界去了,或者我自願地跟著他走過去了。或者我早就走得比他還遠,當他說我是我們三個中最容易瞧不起人的一個的時候。

2009年8月6日 星期四

巴弟流浪記

  白色雪納瑞巴弟(Buddy)於零九年八月五號下午三點半由飼主通報走失,並於當日下午五點半由友人意外尋獲。


(左:廖小姐;右:史先生)

  飼主廖小姐宣稱,當日下午,她的母親打開房門之後巴弟瘋狂衝出門外並且以望塵莫及的速度逃逸。廖小姐接獲母親的通知之後立即撥打電話通知協助飼養的史先生,並相約去住宅周圍尋找走失的愛犬。

  當日下午五點半左右,廖小姐接到友人來電,該友人詢問巴弟的所在處,廖小姐在不理解的狀況下告知愛犬走失。友人則宣稱他在淡江大學校園入口處看見一隻疑似巴弟的小型犬正沒命地拔足狂奔,所以才電話詢問廖小姐。

  友人在確認走失犬的特徵之後捕獲巴弟,並於淡江大學校園內的花架下等待廖小姐來領取失而復得的愛犬。


(左:正確的罰站姿勢;右:偷懶的罰站姿勢)

  過程中走失犬巴弟處於興奮且不知所以的過動狀態。友人在盛怒之下決定處之以罰站刑罰,但巴弟仍然伺機而動並不聽勸告,友人在不得以的狀況下予以巴掌。至終巴弟理解狀況的危急於是認罪,罰站了將近一個小時之久(但罰站過程中仍會靠著椅背偷懶)。

  當日傍晚七點左右,廖小姐情急驅車趕來,友人與巴弟則已經在盛暑之下相當疲累。整齣事件就在友人的汗水與廖小姐的驚喜交接之下,有驚無險地圓滿落幕。

2009年7月30日 星期四

我在咖啡廳



  隔壁桌坐了一個將進人社院某所的男生。他說:「我不會把女朋友帶回家,但是我弟就很喜歡把另一半帶回家。我不愛這樣,就會遭受很多攻擊。但是你知道我就是不吃這一套啊,就是我不吃社會規範這一套。」

  不管「帶女朋友回家」算不算得上什麼了不得的社會規範,但是社會規範你不吃也得吃。而且許多時候相信我們都吃得很過癮。

  「我就會說:『各位親戚朋友,我知道你們很關心我的私生活…。』」

  竊聽是不道德的,將之節錄至公開網路甚至違反某些規範。但我好久沒睡好累好累。

  此時的鹹花生放起Mew的〈Frenger〉,忽然想起來上回聽到這張專輯是在破破爛爛的撞球場。聽〈Frenger〉好的喇叭好重要,撞球場的當然很爛,才發現鹹花生的也不怎麼樣。而過去一年我也來了好幾次鹹花生,為了吃飯吧。

2009年7月9日 星期四

cigarettes and alcohol



  捷克學者在泳池邊展現他的二頭肌,展現他在共產政權下的光榮與史詩痕跡。這是一種諷刺無聊的自我肯定。而我看昆德拉寫這些,並在其中找一點自我肯定的方式。如此,這是一種藉由諷刺無聊來自我肯定的諷刺無聊。

  而我老是這樣,像是長假,或者跌倒,任何失敗的時候。我聽殷維,看昆德拉。諷刺無聊,甚至可恥。然而我喜歡這樣。邏輯上來說,出於內省、自覺和無知覺地做同一件事情,是兩種不同的狀態:一種負責,一種無掛。而這些事情,就像是任何一種自我感覺不良一樣:有意識地自我感覺不良╱無知無覺地自我感覺不良,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兩者都有可能無法擺脫於自我感覺不良的狀態,但前一種比後一種提供更多超越的可能。

  不過超越了之後準備面對的是下一個層次的自我感覺不良。肯定自己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同時,肯定自己也未必是好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有人用抽菸酗酒證實或者克服自己的悽慘,那我就是聽殷維看昆德拉。抽菸酗酒,或者殷維與昆德拉,綠洲是這樣唱的:

Is it my imagination
Or have I finally found something worth living for?
I was looking for some action
But all I found was cigarettes and alcohol

You could wait for a lifetime
To spend your days in the sunshine
You might as well do the white line
Cos when it comes on top...

You gotta make it happen!

2009年7月7日 星期二

(十)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緩慢》裡,為彭德凡這個人物寫下了完美的演出。如果我們不作一串文獻考究,我們實在無法得知,彭德凡這個舞者理論的完美實踐者究竟是真實還是虛構的。當然,如果我們用一種抽象的理論層次來看,那彭德凡有可能成為「完美的」舞者,但在這個層次中我們無可避免一個缺漏,那就是所有經驗世界中的人都會在這個抽象層次中成為彭德凡一般與天使締結契約的舞者。

  所以,如果我們說彭德凡是個「完美的」舞者,那他勢必只能是虛構的。無論他是真實存在於歷史時空中的人物,還是他是昆德拉筆下的虛構人物,我們對於這個完美舞者的認知,都只存在於昆德拉的語調之中。超出了這個範圍,彭德凡就只是一個被昆德拉擷取、扭曲的對象。

  儘管彭德凡不是真實的,但彭德凡至少還為我們留下了他的舞者理論。如同彭德凡的真實與虛構一般,我們都是舞者理論下的實踐者與遺珠。然而,舞者理論不應該是一種描述性的理論,它應該是在自主意識內的實踐性的理論。準此,舞者應該被界定為「自主意識內的利用舞者理論的實踐者」,那些在社會化過程、時間流速中成為某種程度上的舞者的,只不過是經驗世界的生活實踐者,而非舞者理論的實踐者。

  舞者理論是一種迎合、掌握、操弄情境的理論。那類似於米德的主我(I)/客我(me)與高夫曼的劇場理論的結合:這裡存在了一個位於自主意識瞬間的主體,他對情境發出認知並且具有改變情境的能動性。這裡涉及了時間,也涉及了矛盾。舞者在每一個時間的瞬間,都處於主我不斷克服客我的迴圈中。他一面不斷理解自己處於結構與情境之中,又一面把持住主我的能動性以主導情境的走向。

  舞者一面是情境中的演員,一面他是導演。於是就生成了一個超越的意識,這個意識觀察情境的他者以及情境中的自我。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分秒不間斷的反省與自覺,也就是這樣的反省與自覺,使得舞者成為真正的舞者:他表演,同時他操縱。

  如果我們說舞者因此就是他人生舞台中的主宰,那似乎太過頭了。舞者生成了一個超越的意識,但舞者還是生存於現實之中。程度上舞者不能說是主宰,因為他永遠準備迎合。舞者是表演性狡猾的。

  L開始理解舞台與權力之間的關係的時候,他就開始了他的舞者生涯。起初他以為那是捏造故事的快感、備受期待的優越感,或者權力慾。往後,他會知道那是很單純的表演慾。非關表演的結果,而是一種類似於奔跑、搏鬥、起舞,一種單純地擺動肢體的快感和慾望。而權力,那只是小小的附加品。

  不過那是往後的事情了,L現在還處於表演的各種感官刺激之中。他很市儈地,甚至很虛無主義地,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安身立命的方式。世界再虛無且令人作嘔也沒關係,L的表演讓他在刺激中找到幸福。他是個年輕而歡快,沒什麼智慧的舞者。

2009年7月5日 星期日

(九)

  「小時候我總想著以後我會娶怎樣的女人為妻,想像的模型輪廓是我母親的樣子。一直到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純粹的想像,幻想的、學習認知的、孩提的想像。在真實世界中,我們如何能預設一個人的模型,在未知的人海中。

  如果要說是緣分的話,那未免太夢幻、太宿命了。但我們也許無法找到比緣分更好的字眼,來見證我們眼前的這份事實。我們應該相信所謂的緣分,在一份絕佳的機運背後是一連串綿延的努力和信任。於是,當我們看著這兩位,說一聲緣分,我們總能有一份認知,就是他們依靠著彼此,走了好長一段路。這段路途的刻苦細節與美麗終局,不是被賦予、先決的,而是他們自己構築的。

  所以你和我才坐在這裡,見證一份具有實體的緣分。我們的目光不僅只是一種光線的折射,而是肯定、認同,是一種真實的確證。也因為這樣,我們現在手中的酒杯、散會後的杯盤狼藉才有意義。這是我們所能給予最大、最真切的祝福。

  各位,讓我們敬美酒、美食,還有我身後這美麗的紅色布縵。還有,我們走了好長一段路的,這對締結、證成緣分的美好新人。

  在此,緣分的虛幻觸及不了他們;愛情的易碎與他們無關。在茫茫人海中,這對戀人救贖彼此。」

  賓客們起立鼓掌,他們正被拉扯進一份集體意識之中,而這份集體意識,正落實於場景中一切可見、可被觸及的事物中裡:杯酒交疊、輕飄飄的粉紅色氣球、喧鬧與耳語、落淚的家族親朋、舞台上的演講者。在這裡一切有機或無機的人事物都屬於翩翩的舞者,他們是彭德凡的舞者理論的實踐者。

  空間中充滿祝福,如同一個充塞於水盆裡的迴轉漩渦。漩渦的中心只有一個人:一個演講者;一個特別巨大的舞者。

2009年6月12日 星期五

Reality



  我在福斯保養廠,在客戶接待中心待了一整個下午。桌上擺了NB和手機、一些小點心、一點也不好喝的咖啡。等車子的維修、試坐新車、跟接待員講話、翻DM。合身的襯衫、牛仔褲、皮短靴。我看起來像個紈絝子弟。

  傍晚我在多鬆,點了一樣的大拿鐵。今天值班的是我最喜歡的吧台,奶泡乾溼得宜,咖啡粉想必壓得平整且密度適中,沒有過粹的苦味,也不會流速過快而稀薄。我手邊擺著《貨幣哲學》,翻開來密密麻麻地都是字跡。跟彭昉聊高中人社班的小論文發表。像個半弔子知識份子。

  深夜我走進藍石頭,拎著Leonard Cohen的《渴望之書》,叼著菸,開始寫下這些廢話。像個文藝青年。

  然而,這些廢話、這一整天的場域變換、這一根燒得我眼眶發酸的菸、這一切披掛在我身體之上的。他們的實在、我的實在、我所認知的實在。實在得如同虛幻。

My page was too white
My ink was too thin

  我沒有漂亮臉蛋,沒有精實身材,沒有高學歷,沒有工作沒有自己賺的錢。我有房子,有車開,有書念。我有小資情調,有文藝絮叨,有一起浪擲年輕的朋友。有一點虛榮,或者比一點還要多一點的虛榮。我有個爛身體,誰都看得出來的爛身體。

  我聽著美麗的愛爾蘭情歌。抽Lucky Strike。It’s toasted。我喝哥倫比亞,期待它和La Crema的耶加雪芙一樣酸。有人瞭解我,有時候我也瞭解某些人。有人瞧不起我,有時候我也瞧不起自己。

  我想出國唸書,想像那是個新世界。帶點鄉愁,好包裝自己成為用楓葉做為書籤的文藝青年。而我痛恨文藝青年,痛恨如初聽文青這個字眼時的倒味。如今一般倒味。但我仍然是個文藝青年。每個文青都多少痛恨自己。有一些並不討厭文青標籤;有些,像是我,覺得文青可恥至極。

  但是當文青太容易:把句子寫得很長很長沒有斷句—竭盡生命氣息地訴說;多用「噢」—清淺哀傷的嘆息;多用分號—讓語句們天馬行空地相關;跳躍不需邏輯—邏輯留給非文青的粗俗者;乾脆全部都用句號—讓語句們斷裂地如同噎氣。容易得如同假扮知識份子:讀點理論,不求甚解但是記住關鍵字。勞動過程、階級、資本、理念型、交織、社會建構、想像力,然後逃避知識份子去跟純文青聊天。紈絝子弟也容易,亂花零用錢就好。

  所以有時候我當紈絝子弟,有些時候我假扮知識份子,本質上是文藝青年。而時時刻刻我是個坐吃山空的中產階級第二代。富不過三代,我不該生孩子。

The day wouldn’t write
What the night penciled in

  文藝青年與文藝少女一同哭了起來。這個世界並不太好。

2009年5月29日 星期五

人造人間



  如果說,書寫總是有某種程度的被公開的渴望;也就是,書寫總是一種有對象的言說,一種對未來的秘語。其所涉及的對象可以非關物質基礎或意識的自我個體,它可以是虛擬的。虛擬於時間向度的下游。

  於是在書寫完成之時,一段時間被生產了。如同奇幻故事中穿梭於時空中的旅人,其所帶來的時空扭曲、人格重疊、平行宇宙。書寫的當下收納了歷史與瞬間的經驗可能,同時考慮了書寫在未來被閱讀的當下。無數個零碎的瞬間在書寫中被包容在同一個線性的序列之中,於是一個感官上的時間感出現了。這個時間感成為穩固一個空間的框架。

  書寫生產了時間,時間穩固了空間。書寫成為製造世界的手。被生產的世界並非漂浮於通俗的現實世界之上,其實在乃是與現實世界無限遠離又靠近地平行著。

  世界的向度在於無限的平行宇宙,關於想像力、書寫、言說。這無數的世界在現實中擦身而過。這裡是現實世界中的人造人間。

裴元領—在熱鬧的盛世以外行腳

細語如絲。過去現在未來如斯。
曾是不得不然的,如今不得其門。
曾是不假思索的,如今發人深省。
我們還可以再慢一點,彷彿從未走過。
夜半林中路,有星星跳舞。

2009年5月25日 星期一

(八)

  踩著爆米花走,他們離開電影院。回到家,打開電視,在演連續劇。

  「你演過戲嗎?」女人問。

  「沒有。」

  「那你有想像過自己演戲的樣子嗎?演那種,動作激烈的情感戲,或者很壓抑很密閉,但是情感很澎湃的戲。」

  「幹嘛情感一定要很多,不能清淡一點嗎?」

  「那你一定不會演戲。你知道,演戲不管是怎樣,情感一定要很多啊,只是可以有很多種表現手法而已。情感不多就吸引不到人了。」

  「為什麼?」

  「因為現實世界才沒那麼多情感。大家都會有需要情感膨脹的時候。」

  電視在這時候進廣告。燈光越發昏暗,情境隨著劇情的暫停,在廣告中陷入一種昏昏欲睡的暈黃色調。男人的眼皮越來越沈重,時間的靜默重壓在他的眼眶。有點發酸,逐漸濕潤。

  「我們才看完電影,可以不要一直盯著螢光幕嗎?」男人累了,看著天花板。他很愛天花板,那一片木質的,或者水泥的片狀物,對他來說就是天堂的圓頂,看上去可以看見永恆。

  「那我們來演戲。」

  「天哪。」

  「我們演,一對即將分離的情侶。」

  「可是我們不是情侶啊,而且我怎樣都擺脫不了你。」

  女人把下巴擱在男人的肩頭,開始刻意的啜泣。男人頭抬得高高的看著天花板,開始覺得天花板在下降,下降至一種觸手可及的高度。男人伸出手試著摸到它,女人卻在這時候環抱住男人的臂膀,於是男人的手臂順著力道也就圍上了女人的肩背。

  「你知道嗎,我快碰到天花板了。」男人說。

  「就在剛剛,你手攔住我之前,我差一點點就碰到天花板了。」他的五官如同呆板的魚臉。

  「那你會離開我嗎?」女人在泣音中試圖掩飾嘻笑。

  「你笑什麼。如果沒有你,那我現在就碰到天花板了,而你還在亂七八糟的地板上。我會在上面,你在下面。」

  「可是我希望你能這樣一直抱著我不放開。」她還在笑,同時試著閉氣,類似一種窒息前的掙扎。

  「所以我還是碰不到天花板,儘管它看起來那麼近。」男人還是抱著女人。他在兩張面孔間挪出一點距離。

  「你知道嗎,生活就是這樣,每當某個人差一點就抓到些什麼的時候他卻先被抓住了。某種程度上他還甘願被抓住,但另一面來說他總是不甘願的,他總是希望自己是開放的,但是開放又意味著什麼都沒有。所以他抓了又丟、丟了又抓,反覆在抓到、丟掉、再抓到、再丟掉之間。那種抓住與丟掉根本上同樣是一種撇棄。」

  「所以你希望我放開你嗎?」女人變得很沈靜,沈靜地笑。

  「沒有,畢竟現在我還抱著你。我只是想說,生活永遠不讓人滿足。你現在抱著我也是一樣,你暫時滿足於這種不滿足。」

  「那你抱著我幹嘛,我讓你放開。」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戲必須繼續下去。」

  「我們也可以不要演了。又看電影又看連續劇,現在還要演戲。你很累了。」

  「這也沒什麼。這是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

  「那實在是種很無聊的虛偽。」女人把手甩開。

  「不,那是再真實不過的情境。」男人把女人的手抓回來。

  兩個人就這樣抱著。天花板在下降,或者說地板在上升。兩個人抱在一起,在幽暗的縫隙間,空氣顯得混濁,凝固出一份真實的份量。世界變得比任何時間都黑暗,但是他們的體內透著一點微光。輕浮且狡獪。

2009年5月19日 星期二

老裴

  裴元領是這樣的人:上社會心理學的時候像是個靈修大師;上貨幣哲學像是個左派青年;上政治社會學像是個政客。如果需要一個更貼切完整的形容的話,他像是一個苦行僧,又像是個舞台劇表演者。

  上午跟他抽菸,下午參加他的導生聚餐。聽他講很多話。同時我好奇同學們是如何聽這個教授說話的。或許覺得他是個優良教授,或者一個可愛的中年朋友。每次看他講話,總想起L學他擺著挺大的腦袋、搖著相較顯短的厚手掌,親和力十足。然而許多時候又苦澀得令人避之,同學總覺得他太悲觀。

  裴元領是個令我敬佩的人:哪一種角色他都用苦行的方式適切地扮演著。那是一種日常生活自我表演式的自由,像是一場深鑿的黑色幽默劇。

  「用佛洛依德的講法,本我是個暴君。」

  「心不在焉,不知道一直在想什麼停不下來。」

  「很憤怒,甚至是一種毀滅慾。」

  他的台詞許多時候都有程度上的精準。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毀滅慾



  第一次聽《月之暗面》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以前朋友聽到Pink Floyd總是發笑:好奇怪的名字、粉紅色的佛洛伊德。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抱著一點青春的孤傲,覺得聽不懂Pink Floyd的人是庸俗的。

  聽音樂許多時候是一份巧合,以前總是有朋友問我這些唱片都去哪找的?為什麼知道要聽這個樂團?年輕的時候我跟他們說你可以多蒐集資訊,現在的我會全然將其視為一種巧合。理論層次上我們可以說經驗本身就是不可靠且巧合的,但是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你會遇見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何時何地會有個充滿價值的人出現在你面前,那份價值如此真實以致於你無法閉目無視,如同面對盛夏烈陽你一邊眨眼一邊窺視。

  而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如何開始聽Pink Floyd,唯一一點線索是這個名字是從彭昉那聽來的,而這個線索如今他也不承認。Pink Floyd在我生命所成就的歷史中成為一道瞬乎降臨的靈光,他沒有源頭,似乎也沒有去向。而那個把《月之暗面》放進唱盤的瞬間,與近來密合地重疊著。一兩個月來我持續聽著《月之暗面》,好像裡面有無盡可探尋的什麼,那些什麼非得透過如同麻痺與催眠一般的反覆聆聽,才會如同我把唱片放進唱盤的第一個瞬間一般,召示出一些我所渴望的,我所欲求的。那全然是一種無可預估的巧合,那是歷史的絕對瞬間。

  這個瞬間可能來自於前段時間看了《太陽浩劫》,於是想著一種時空的扭曲,一種物理學意義上的永恆回歸:已去的時空重疊,已死的人現身,已過的歷史與時序的當下交錯,曾經的真理與現在的真理相斥。那是作為時間的歷史問題,或者作為時間的價值問題。於是出現一種哲學意涵,這個哲學意涵一面是神學的、一面是物理學的、一面是史學的、一面是社會學的:我們的真理如何可能?

  歷史主義聲稱真理只存在於特定的歷史情境了,這個真理在班雅明的語調中成為了史學天空中的太陽,透過一種無可躲避的驅光性抓奪住我們。這是歷史與社會層面的,或者說這個真理是透過社會龐大且無知覺的交織所建構的,也就是如此的真理或許得透過一種在更高層次上相同的無知覺的辯證才能在無知覺的路徑中轉彎,轉彎的方向是未知的,儘管我們可以想像他已經更完善了,但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想像。或者,我們考慮一種相對論的物理層次,那也許我們可以期待一種進步,這種進步是技術面且有所指向的,也就是透過這個人為的技術我們或許有一天可以達到真理。

  我們無可逃避地面對了理論的無力。我們可以在眾多的論調中做出選擇:神學的、物理學的、史學的、社會學的。然而這些選擇沒有一個提供對於真理的擔保,其所擔保的頂多是相信。而這個相信怎樣都是在當下無法論證的,於是當下的人們如同漂浮於太空中的碎屑,在無重力的向度中或者飄往行星,或者飄往黑洞,或者看見光年外的距離有一場刺眼的宇宙爆炸。宇宙爆炸展示了存有的生成,但無重力中的人們其實無所施力以靠近。

  《月之暗面》所訴說的,就是這樣一種無重力的漂浮。在這種漂浮中,啟蒙進步論、資本主義、功利主義、貨幣、時間,都只是如同你我一般的星塵碎片。《月之暗面》成為了一種再哀傷不過的虛無主義,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視其為一種悲觀的理論。但那個前提是我們將《月之暗面》看做一種理性的心智勞動生產品。

  於是《月之暗面》所突破的不僅是其內容所批判的,而是他突破了理性的限度。真正使《月之暗面》成為《月之暗面》的,並非其理論面而是其藝術面。這個藝術面立足在理性上,然而其目的卻是突破理性的不足與侷限。也就是音樂的非理性,使得《月之暗面》可以成為真正的靈光。這道靈光無可預期,他一面充滿了經驗的不可靠與巧合,一面他又成為了非建構且自有的先驗範疇。這道靈光出現在Roger Water的腦海中,或者出現在某個我聆聽的瞬間;這個瞬間融合了Roger Water的經驗,以及我的經驗。

  靈光絕非建構論的。靈光所召示的是瞬間之中全部的歷史可能,也就是在靈光的展現中,所有的時間成為開放且流動的,那是一種哲學意涵上的經驗的重疊與交錯,那或許也指向了尼采的非物理假設的永恆回歸。倘若這個永恆回歸是真實的,那其實他發生在無數的經驗之中,他就是無意義的無限雜多的經驗的意義。這些雜多與無意義成為了真正的可能。如果真的可能,那這份可能存在於純粹的主觀感受之中,於是真理成為了主觀心理與客觀經驗的揉合。如同尼采的超人,超人真理若非在眾人的唾棄以及自我的絕對中就不是真理,但這也是真理如何可能的必然。

  然而那是尼采也無法成為的超人。而反覆聽著《月之暗面》的我,也只是等待著某道靈光的降臨。等待的過程不可能是愉快的,也不應該是愉快的。我們所等待的,永遠在序列的前面一點,彷彿伸手就可觸及。我們總是相信可以在等待中抓到他,但我們也總是知道他永遠不會落入我們手中。而這就是真理的價值,駕居在橋樑上的距離化價值。

  聽Pink Floyd,聽《月之暗面》永遠都是同一回事。即便青春期的自己和現今的自己有所差異,但這僅僅是過程中的微小差異。都像是等待似乎不可能等到的人、期待不可能實現的明天。其本質在於掏空與等待,一種清淡的毀滅慾。

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

寶劍II



  塔羅牌是個很有畫面的東西。

  前段時間深曼幫我算塔羅,算出國或者不出國。出國的牌是灰藍色的,不出國是橘黃色的;出國的都是寶劍,不出國的都是硬幣和杯子。

  寶劍II是這樣的一張牌:一個白袍人端正地坐在水邊,矇著眼,雙手交叉抱胸,高斜地舉著兩把幾乎比自己身長還遙遠的劍。這可能是很好解釋的一張牌,像是:自我武裝、封閉、逃逸。

  深曼的牌感覺用好久好舊了。我選牌的時候摸得出粗糙的觸感。圖片的色澤不再飽滿,有點磨損的灰白。那張陳舊的寶劍II坐在灰藍色的月光水邊,那片水看似汪洋,佇立著幾座土丘。矇眼、穿戴白袍,但是又直挺挺地坐著,看起來像是一個堅韌的病患。身下的椅子襯著腳邊道路,看起來又像是在北海岸的公路邊停下來休息一樣。手中拿著劍,指向天空和遠方。

  寶劍II看起來像是一場堅毅遼闊的冒險。而且是絕對的自我。像是一條必然的心理過程。像是,手持干戈的流浪漢。

2009年4月19日 星期日

作為時間的價值問題

  表弟說他最近很煩很煩,我和彭昉笑著問他有什麼好煩的。表弟回答說他煩自己不夠聰明。其實我不知道表弟這樣的回答究竟有多少意涵,只是他的回答多少讓我有點心虛。

  前段時間彭昉又在網路上罵人。大致的狀況是網路討論中某個人講了一句:「我看你這麼天真應該還是個學生吧。」然後彭昉看了很不爽,於是開始一場關於犬儒、理想、天真、學生、社會的「說教」。當時的我看了彭昉的文章相當不順眼,當然其中牽涉了很多因素。

  在這個討論串中關於理想或者犬儒與否的問題,其本質上是一種時間問題。以學生為他者貼上天真的標籤,其所據以為的合理地位在於他已經脫離,或者他從來就不是學生身份。也就是在一種以時間和社會化程度揉合的價值序列中,把年紀輕的與社會化程度低的放在一起,放在比成熟、社會化程度高的價值排序底下。

  表弟的回答讓我心虛之餘其實有點難過。難過在於當他面對著我們說他不夠聰明的時候,這句話展示了一種對於時間的哀傷;心虛在於,這樣對時間的憤恨與不滿,甚或哀傷,到了今天我也還在程度上經歷著。

  追逐時間與緬懷時間是本質上的相同。時間以一種巧妙的方式被量化,好像擺脫了它作為一種極度抽象的流逝與變化。就著這樣的凝固與量化,時間成為了我們最無奈且無可扭轉的價值判準。如果表弟面對我們時有什麼自我感覺不良以及對自己的不滿,那其實我面對彭昉的時候也曾經一樣,甚至現在也沒有好太多。而確實,我們所能聽到最多而且好像也最好的解釋就是:他比你多活了多少多少年。

  這其實只是世界上天天在發生的手足情節。但超越了手足的關係,就像如果表弟只是我的朋友;或者我只是與彭昉相識的某人;或者,網路上罵學生天真的上班族;當然還有,對那些「犬儒上班族」說教的彭昉。在這些紛雜凌亂的關係中,大家只是據以某些資本將他者置入價值序列的某個位置罷了。

  那根本就是無止盡的自以為是。這個世界的價值衝突,超越了狹義自我範圍之外的我根本管不著。我相信我沒有那樣的立場。

2009年4月17日 星期五

Simmel《貨幣哲學》:價值與貨幣(下)

交換與經濟價值
  於是便好像存在了一種關係式:在主體與客體的對象化中,價值生成於主客體的分離中。而我們有必要做出一個清楚的區分,有必要瞭解在主客體與價值之間的相對性。

  經驗世界中,我們將每個人視為社會生活中的客體,因為並不存在著一個為經驗世界安置所有價值的絕對主體。但人作為有意識的行動者,所以在考慮到社會生活中所有個體的互動時,我們要區分出意志客體(object of volition)和表象客體(object of representation)的差異。而被賦予價值的客體,或者說這個被賦予某個價值的實在本身,就成為了被欲求的客體(the desired object)。主客體位置屬於一種相對性,而這樣區分的必要在於我們必須瞭解到在各種關係中,所有實存皆為相對位置上的客體。價值一面生成於眾多客體的交互關係中,但一面價值也是這個關係的中介與規制。這也是一種異化的形式:生產品對生產者的控制。

  價值成為了一種規制,其所規制的是經驗世界中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關係。在此,價值似乎從被關係所生成的對象中脫離出來,而成為了在兩個以上的客體之外的範疇,成為了一個規制的主體。在經濟範圍中,這個作為規制主體的價值就是經濟價值,其生成所透過的對象化關係,在經濟範圍中就是交換手段。

  在經濟範圍內,這一過程用這樣一種途徑發展起來,及插入人及其需要對象之間的犧牲或放棄的內容同時也是別人所需之對象。P19

  在交換中,一個人放棄他人所欲求而他所擁有的東西,其目的是為了使他人願意放棄他人所擁有而這個人所欲求的東西。所以在交換中,兩個意志客體互以主體的姿態將對方視為欲求的客體。通過對方,兩者都獲得了其所欲求和需要的價值的實現。如此,他們成為了互惠的客體關係,這個關係的共議即為對價值交換的共議,也就是這個對價值交換的共議決定了兩個對象成為客體並依循著共議的內容行動。共議的價值超越了個人與主體的範圍,但是又不是彼此的客體屬性和內容實在。

  交換的共議過程有了一個重大的意義,即這個超越主體的共議價值為經驗對象提供了一個可供度量的價值標準(即便這個標準不是絕對的)。交換中的經濟價值成為了某種程度上規制經驗的先驗範疇。因此,在交換中各種經驗成為可能,並且擺脫了對象純主觀的價值意義。

價值、價格、交換與經濟生活
  交換,做為事物相對性的經濟—歷史的實現,是為社會而進行的,交換給個體產生了特殊的對象及其意義,它的獨特性並不在於抽象領域,而是在於生動的交互作用領域,這就是經濟生活的實質。P39

  價值與價格是相異的。價值所代表的是主觀的相對意義,所以在交換中被交換的價值都不是相等的。如果交換的價值是兩方相等的話,那就不會有交換活動了,因為人不需要交換一個相等的價值。而是在交換者兩方的主觀意義中,對方所擁有的都比自己所擁有的更具有對自己來說的價值。但在非特殊的交換狀況中,交換的價格是相等的。例如,假設某A擁有a1、a2、a3三樣物品,B擁有b2。a1的價格為1,a2與b2的價格為2,a3的價格為3。並且對於A來講a1、a2、a3是同樣的價值。那當A想要得到b2時—這就意味著b2的價值大於A所擁有的a1、a2、a3—他不會選擇用a1或a3進行交換,因為他們的價格都不與b2對稱。於是A試圖用a2與B交換b2。至於對B而言,這在價格上是一個對稱的交換物,所以B結束了價格估量的階段,開始估量a2、b2對B自身而言的價值,最後決定交換與否。這是正常的狀況,不涉及情境的危急或者狡獪的心理。在主觀價值與市場價格間我們永遠無法找到量化的互換公式,但是應該能把握住價值是主觀賦予和隨情境變動的。

  我們無法找到明確的價值與價格間的互換公式。在某些特殊的狀況—甚至稱為不正常的狀況—之下,得以用過高或者過低的價格交換一個對象時,價值與價格就偏離了。任何價值與其價格若能在程度上得到公正的相等,那這個相等也必定存在於特定的歷史時空與勞動技術中。價格不可能化約為純粹的物質成本與勞動總量,價格更牽涉了兩個重疊的層面:一個是總體的、社會的、習慣的,一個是個體的、突發的、情境變動的。並且我們能觀察到後一個層面中變化的迅速,其較個體範圍的直接感受,使得我們很容易忽略前一個層面的緩慢且巨大的影響。

  在價值序列的客觀位置中,公正價格成為了價值總量的平均的代表,其牽涉了社會上、法律上、知識上、技術上、傳統上的各種力量。價格一面充滿社會性,一面又若非透過交換手段就無法生成。我們應該看見,交換的各種形式絕非某個或某些個體建立出來的。交換是一種廣泛的社會關係所生成的手段,這個社會關係所交織的社會結構凌駕於個體之上,並且切實地存在於客體們的交互作用中。

貨幣作為一種先驗概念以掌握經驗
  我們思想的目的就是要在轉瞬即逝的外表與事件之流的背後找到什麼是穩定的與可信賴的,並且由相互依賴發展到自足與獨立。P40

  在啟蒙之前,思想的目的與趨向在於用一種基於親緣性的方式,讓主體賦予客體一個本質上的意義。像是人對於自然現象所建構的神靈崇拜,就是主體為未知現象建構一個與自己形象類似的本質存在以解釋其意義。在這裡主體與客體保持著本質上的親近與類似。

  然而在啟蒙後,這一個趨向被顛倒了,科學的目的不再是尋找一個本質的形象,而是將經驗現象原子化。經驗現象之所以可能,在於用一個統一的概念去理解原子化經驗的運動。也就是主客體的分離中,現象成為沒有生命的原子,而原子的運動和連結,是我們可以透過概念和理論去把握與控制的。這個思想的目的只涉及控制而非理解。

  啟蒙認識論的相對主義並非完全地意味著沒有一個絕對的地基。啟蒙的認識論中將一切的現象化約成一個序列中的原子等級排列,然而一個序列也就預設了有一個起源的頂點。這個絕對的起源在前啟蒙時期被定義為真理、神靈,在啟蒙中這個絕對的起源或者穩固認識序列的地基,就在於認識行為的本身。這個起源的實質意義,在啟蒙中已經不再被尋求了。我們不再尋求一個終極的真理與知識,我們只是據以其延伸出的概念來把握經驗現象的原子運動。

  沒有獨自存在的真實概念或現象(或者即便有,也不是我們意圖掌握的),有的只有相互關聯才成為真命題的概念與現象。在啟蒙的相對主義認識論中,現象間的必然性並不存在,或者說必然性乃是一種關係,通過這個必然性的關係概念,元素與元素成為了一個整體,但其本質上存在的其實只是相對性。而在此我們就可以看見貨幣的基本性質:在貨幣這種概念形式中,所有事物的存在、交互作用、彼此依賴,這些基本特徵都反映了經濟價值。價值被理解為經濟價值,經驗現象的複雜被付諸於經濟作用,於是貨幣就成為了他們最純粹的表達與體現。

  貨幣作為人與人/人與物間交互作用的介質,使得存在之表象的價值得以在無限的交流中得到確立。

  貨幣作為交換關係自主的表現,它將被需要的對象化為經濟對象,並且建立了對象的可替代性。P56

  如果貨幣被定義成一份抽象的價值,但這份價值卻仍屬於經濟價質的範疇。也就是貨幣所代表的抽象價值只有在對象具有可交換性時才能出現,並不完全代表了現象或物質對於主體的主觀價值,因為不是所有現象都可以是具有實質的可交換性的經濟價值的。

  所以貨幣必然得屬於一種關係,就像啟蒙認識論的相對主義一樣,貨幣所指涉的價值唯有在可交換性中與他者發生關係才能生成。但也因為這樣,貨幣的抽象意義得到了一種純化。相同價格的所有物品在客觀位置上都具有同樣的價值,並且他們都擁有在這個位置上與其他不同價格物品的同個關係。在這個位置上所有的物品所具有的意義都不是相對的,相對的是其所佔據的位置。貨幣確實為可能迥異的各種物品安置了一個絕對的位置,並且同時仍保有其相對性。

  也因此貨幣處於一個外在於對象的位置,貨幣必須在這樣的位置才能保持其客觀的地位。但是作為一個外在於對象的客觀位置,貨幣仍然不是絕對的。貨幣仍然受到對象的供需、市場的運作之間的影響。貨幣因此具有雙重的角色:一面貨幣透過交換計量商品,一面貨幣被交換的商品所組成。因著這樣的雙重角色,貨幣的內在品質必須是無特質(Qualitätlosigkeit)或無個體性(Unindividuälitat)的。

  就是貨幣這樣的角色及內在品質,使得在貨幣的交換動作中,所有的物品在客觀的意義上得到了完全的可替換性。物品仍然就著不同的主觀意識具有不同的價值,但一面貨幣保障了物品的客觀位置,一面貨幣也補足了物品的價值。對於主體而言,物品未必具有他所需要的價質的全部,這個物品的價值與主體需要的價值間有一個差額,但是這個差額得以透過貨幣所確保的可替換性,在持續的交換中讓主體換取他所需要的價值總額。在前貨幣時期,在物物交換的原始形式中,主體的生產品與他真正的需要間有著一份斷裂。主體在生產物品時,他並不能確保這個物品能在以後的交換中獲取到他真正的需要。但是透過貨幣,生產一完成就獲得了一份貨幣所賦予的價值。生產品所具有的經濟價值或者貨幣價格,在生產一完成時就確保了生產主體的需要。

  貨幣處於物品外在的位置,它實際表現的是物與物的關係,而不是貨幣作為某種物品,其與物品的關係。貨幣對象與對象交換中的第三個客觀範疇,它賦予了經驗以客觀性及可替換性。

  貨幣作為一般的存在形式的物質化(Substantiierung),依據之事物從它們彼此的相互關係(Gegenseitigkeit)中找到了其意義。P64

  貨幣成為了我們用以象徵經驗現象的物質表徵,並且它不像是對象間私自交換意義的表徵物,而是在一個廣大的層面中表達了各種或抽象或具象的經驗間的關係。貨幣為一切經驗對象確保了其可交換性與可替代性,它賦予了對象這種內在品質並純化了其表象進而穩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在康德的語調中,無限雜多的經驗現象是不可靠的。經驗如何可能在於不依賴經驗的本身,而是主觀地賦予規律使經驗在其中找到秩序。在哲學意涵上這是純粹理性的工作,也是純粹理性的幻想。但是在貨幣中,我們得到了這個工作穩固的完成。貨幣不只在工具理性的範疇中成為了人們獲取其所需的途徑,貨幣更在哲學意涵中,為人類世界建構了一張價值的圖像。如果說精神現象的知識只是一種你我之間的交互作用,每一個個體都在一種固定的互換與彼此之間的元素的交換中涉及了他者,通過之產生了真理。那作為現代人精神生活以及心理活動中所產生的真理,貨幣無疑地得到了相當高的地位。

Simmel《貨幣哲學》:價值與貨幣(上)

價值與存在
  實在(Wirklichkeit)與價值是相互獨立的範疇,通過之我們的觀念內容變成了世界圖景(Weltbidern)。P3

  如果存在著某個具有必然價值的事物,他便可以成為一個衡量的尺度。依著這個某事物的價值尺度,一切異於某事物的他者都可以在這個必然尺度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並獲致價值和意義。也就是,如果我們能找到任何一個經驗現象其存在與價值的必然關係,那麼我們就可以依其推論出所有事物的絕對價值。如此的話,在所有的價值與存在之間就有了一種穩固的關係而沒有斷裂。

  然而,存在與價值是無法被證明推斷的。在經驗中我們無法把握任何存在與價值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繫,因為關於一個絕對存有者的論述是二律背反的。在經驗世界中,價值與存在是兩個獨立且無法被確證的範疇,各種關於價值、存在的推論只是在闡述這兩個範疇與其對象實存的對象化過程。我們能把握的也僅止於此。

  在價值與存在之間存在著一座聯繫彼此的橋樑,這座橋樑屬於一種非必然的偶然性。一種偶然性的關係,為我們在價值與存在之間搭起了聯繫,而這個聯繫就是我們據以認識世界的方式。透過這座偶然的橋樑,或者說這個動態的關係形式,我們的世界就成為了一個複雜的圖像。這個圖像由各種動態變化的欲求構成。在這些欲求中,經驗世界的存在被賦予了價值。價值是被賦予的,並且在價值與存在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連結,在本質上他們是彼此獨立的。

  價值是被賦予的,也就意味著價值是一種不斷改變的抽象的生成。當我們賦予某事物一個價值的時候,事物和我們自身都沒有本質的改變,也就是價值的生成並不是我們或者事物的屬性的增添,而是價值生成搭建了我們和事物的聯繫,或者說我們和事物的聯繫促使了價值的生成。所以更精確地說,價值存在於關係之中。並不存在著兩個獨立並偶然對應彼此的價值、存在範疇,而是在存在的範疇中,存在物與存在物之間的關係生成了價值。價值是至少兩個存在物彼此間的第三個範疇,也就是,價值若非存在物的彼此對象化就無法生成。而價值的推論,也就是對這種對象化關係的探究而非對價值的本質。

對象化
  精神生活開始於自我及其客體仍沒有被區分時的無差別狀態…而意識與其內容的分離是第二階段意識的結果…。P7

  當一個主體擁有其自我存在的意識時,這個意識已經是屬於客體的範疇了。起初的精神生活—在還未意識到他者的存在之前—只是一種充滿感知與印象的模糊狀態,感知的載體與內容尚未抽離開來,精神生活只是存在但並不意識到自我。也就是,精神生活的起初並沒有「一」的概念,「一」的概念是在「二」的概念中被確立的。只有精神認識到有另一個不同於自己的存在,精神才知道「自我」是一個存在物。如此一來,主體的形成必然有一個客體的對應,而且這個過程必然會生成價值,因為屬性的對照與比較就會生成價值。同時,價值也非透過這個對象化的過程便無法生成,因為在精神狀態尚未擁有自我意識之前並沒有任何的價值判斷,他頂多「只是」存在而已。

  主客體的形成出於同樣的對象化關係,並且在這種關係中生成了價值。這個價值成為了他們的屬性,但這並不牽涉他們的本質。在AB兩者中,A做為主體賦予其客體B一個價值,這個價值是透過對象化所認知的B及相比較之下的A的自我的價值,但此價值與B的本質完全無涉,此價值是A以主體姿態進行認知的主觀判斷。毋寧說A與其所賦予B的價值是一個統一體,這個過程中B做為一實存並未有任何質的改變。價值所賦予客體的屬性是一種主體的主觀判斷,在這個對象化關係中,何為主體何為客體永遠都只是相對性的。

  當我們說價值是偶然被賦予時,並非意味著價值有著完全自由,可以被任意賦予和消滅的完全彈性。而是當我們產生主體自我意識時,一個客體的存在以及其對象化所生成的價值就成為必要的條件。價值是被偶然賦予的,但是這個偶然是出自一種必然的主體的價值判斷。而且這個主體作為社會生活實在的一個片段,他的價值判斷也總是被社會生活規制著。

距離化
  對象因而就形成了,它的特性是通過與主體的分離而被賦予的,主體同時建立並且試圖以他的欲求征服它,對我們而言這就是價值。P10

  價值的賦予和判斷,與對價值的需要是不同的事。實存透過主體的對象化而被賦予了價值,但是對主體而言,這個價值經過其概念與欲求的形塑卻未必會成為主體所需要的。

  一個價值對於主體是重要的,其來源可能是價值給予的快樂或益處,但是其最根本的毋寧說是純粹的需要。對象化以及需要在此就意味了一種距離,因著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使得這份價值的需要成為可能。一樣有益的事物對於主體而言未必是需要的,因為這個有益的事物可能極為自然地被主體所擁有。如此,主體即使認知到他的有益,但是在不虞匱乏的擁有中主體並無法意識到對他的需要。在食糧充足且分配得宜的社會裡,食物對於主體僅是有益的,但不會具有任何重要性。

  價值生成於主客體的關係中,透過主體與客體的距離與疏遠,主體才會真正渴求這份價值。當主客體之間的對立與距離被消融時價值就被消耗了,價值只有在對照、分離於主客體,在一種異化的主客體關係中才會被欲求。這樣的距離化,透過經驗世界中以各種為得到價值而付出的努力、對其他價值的放棄、獲取價值的難度表現出來。主客體因著距離化而激發了欲求,而距離的設立其目的就是克服距離。完整的說:人們所真正欲求的事物總是與其主體有著一定的距離,所以距離在主體意求該事物時就被設立了。於是主體開始朝著獲取這個需要邁出步伐,然後在重重的距離中原先的需要和欲求更加被激化,這個激化遂驅使主體繼續向前邁進,於是在克服了距離之後主體得到真正的滿足。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我寫壞了張君玫的考卷

  我把張君玫的期中考寫壞了。莫名其妙但是完全在自主意識內地把它寫壞了,寫壞的同時充滿罪惡感但是又覺得這是相當的應然。邊寫我邊想著,一個學生是否有寫好一張期中考卷的義務。如果考卷的分數很低,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學生的遲鈍、懶散、不負責?又如果寫得很好的話,那是否就代表學生身份價值的被滿足與完成?或許這根本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就是一張考卷的本身從來就不具有足夠全面的代表性。這份考卷是師生之間莫名其妙的秘密協定。

  總之我考壞了,也不太知道為什麼,但至少過程中的每一個字我都知道是寫壞的,而且即使可以更好,當下我還是決定讓它壞下去。為什麼呢,可能是下午的傾盆大雨,或者是因為我看著陳毅口沫橫飛地跟同學解釋文本,以致於唸書突然成為了一種卑微又可笑的心智勞動。或者,是我東西吃太多了,我的血液在胃裡慵懶地橫流,一點也不想動。

  我的靈魂在胃裡,在還沒有上升到頭頂發亮的位置。為此對於考卷和老師,我都感到相當抱歉。

2009年3月31日 星期二

Leonard Cohen - need the speed

need the speed
need the wine
need the pleasure
in my spine

need your hand
to pull me out
need your juices
on my snout

need to see
I never saw
your need for me
your longing raw

need to hear
I never heard
against my ear
your dirty word

need to have
you summon me
like moon above
the gathered sea

need to know
I never knew
the tidal towing
come from you

need to feel
I never felt
you magnet pulling
at my self

now it fades
now it's gone
hormonal rage
unquiet song

2009年3月30日 星期一

綠洲來了


  我相信看完演唱會之後我不會記錄下來任何東西。為此,我想我得先寫點東西。

  聽Oasis到今天應該已經是六年多了。初聽Oasis來台的訊息,其實我還不大確定自己會不會去。也許我可以說這六年來的時間,透過一種緩慢的疏離,已經把Oasis粹化成一種形上價值。Gallagher兄弟的身形已經模糊成我年少時光的幽靈,他們的嗓音聽來幻滅空靈,空心電吉他的音色顯得乾澀刮耳。對我來說他們的歌聲不再悅耳,畢竟我也不再是騎在野狼上哼唱〈Rock n’ Roll Star〉,或者在房間搖晃著〈Champagne Supernova〉的那個少年。

  Oasis來台,網路上一片熱烈,甚至死忠老歌迷開始批評浮出檯面的觀望者。老歌迷們愛這個樂團或許已經愛了十多年了。許多時候我都想著是怎樣的心境,使得逐漸蒼老的Gallagher兄弟在他們眼中永遠如此年輕。或者,他們總是願意保持著那樣年輕的姿態跟隨這個樂團。

  許多時候,渴望長大和渴望年輕是一模一樣的兩件事情,像是站在時間的定點上你盲目地張望,看著前面是一片無限,而後頭也是一片無限,於是你朝無限前進,卻沒想過自己是在時間之流怎樣的方向上。因為那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六年前我一頭栽進Oasis和搖滾樂的時候,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呢?六年前的我順著時間的流蕩去往哪個方向呢?

  如果我仔細翻閱唱片架,然後開始回想,也許我可以為我的生命史找到一種從音樂出發的詮釋點。我可以為自己寫下一串關於自己的搖滾樂系譜,然後從中,我窺得每個階段中我的希冀與嚮往。那樣的話,那現在的我只是系譜世代的階段顯影,我離我的原生起點,我離Oasis已經好遠好陌生了。

  或者,我將這六年的時間看成一個均質與巨大的空洞,其所匱乏的只是無數複雜所綜合起來的,一種青春期特有的孤獨與自傲。如此我便可以理解,為什麼這六年的時間,真正被凝縮提煉成空中閣樓的價值的,是那個如今聽來已經不再悅耳的英倫樂團。

  青春期的自己總是披掛起一身陳舊然後追憶著眾多古老靈魂。青春期的自己總是發洩著無盡的騷動試圖證明自己的年輕。青春期的自己未曾朝任何時間之流的方向遊走,只是緊抓著某個瞬間想要讓自己燃燒殆盡。青春期的自己尚未積累太多過往的遺憾,沒有對現實時間的現實困頓,也還來不及對未來構築或失望。青春期沒有對時間的怨恨,只有對當下的否認,青春期怨恨當下的自己。

  那是一種無辜的怨恨與否認,絲毫不帶要求,不試圖彌合也不試圖創造或刪去。那不指向將來也不指向過去,只是一種以否定當下來確保當下存在的怨恨。青春期的我怨恨自己,於是存在凝固於瞬間,在時刻的當下得到自我的完滿。在那個完滿的圖像中,Oasis成為背景與底韻。那種背景與底韻大概就像是〈Talk Tonight〉裡Noel吟唱得那樣孤寂一般。那是一種沒有對象的言說,無止盡地唱著言說的本身而沒有詞句。沒有內容也沒有對象,青春期是那樣一種自我憐惜的撫觸,在夜裡喃喃自語。

  Oasis要來了,在四天之後。而我如何能不去現場看一看呢。如果青春期的你面對面地走來,你如何不向前去仔細看看他,你如何不去傾聽他無的放矢的吶喊。你如何不靠近他,即便他看不見你,你也摸不著他。

2009年3月27日 星期五

熱美式

  下樓去想買點吃的,可是牙齒快掉了只能喝東西。

  在咖啡廳碰到張君玫、黃朗文、吳明燁。我點了杯熱拿鐵,黃朗文說學生喝的都比我們好,吳明燁笑著說以後你就會知道拿鐵不是咖啡了。他們點了兩杯熱美式。

  印象中我從來沒喝過熱美式,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喝。這種東西怎麼會好喝呢?把好好的espresso加水稀釋,怎麼想都無法想像兩者能融合得恰當。

  於是我們又可以面對一個老問題,一種關於量化與強度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我們可以在各個領域接觸到。菸要抽濃的、咖啡要喝苦的、音樂要聽吵的、電影要看看不懂的、知識要念理論的。一切的一切,我們應該尋找最難以接近的、成癮頭的、難以進入又難以捨棄的。

  昨天跟大白、雅淳討論貨幣哲學。價值需要異化、疏離、捨棄才成其以為價值。如此的必要對我來講一直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於其「必要」究竟建立在怎樣心理機制以及社會建構中?而更大的麻煩是,它是否根本不構成一個「問題」?

  確實,我們可以漠然地接納它,然後依其準則為自己選擇一個在那個量化與強度的尺度位置。只是,如果我們將其視為一個問題,那我們有可能找到這個問題的本質答案嗎?或者,我們能在一連串的史學與社會學重建中找到其意求與演化,然後理解我們的生命史中其實有股冥冥的大風鼓張我們的風帆與去向。

  這幾乎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回過頭說,美式和拿鐵的咖啡因其實一樣多。如果身體渴求高量的咖啡因,那應該要去喝單品;如果味蕾酷嗜細緻的咖啡韻味,那還是應該要去喝單品;如果要強大的咖啡刺激口鼻,那去喝espresso。

  吳明燁離開前在熱美式裡加了奶球留下糖包。搞不懂。

2009年3月17日 星期二

可恥的學習

  我每天都想寫一點自己的東西,但是每天都跟現在這個晚上一樣:我瞪著螢幕,WORD開開關關,不斷把自己的雜亂無章刪了又寫寫了又刪。

  讀理論是一種很私密的個人經驗,對我來說甚至是一種服毒與自我啃食。我除了不求甚解的焦慮之外什麼都不剩,於是對文字甚或各種客觀文化的體驗不再尋得任何自我生命經驗,只剩下不求甚解的焦慮所帶來的疑惑與騷動。

  我寫不出任何東西,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對理論的心智勞動不帶任何產品(連一毛錢都不值的文字都沒有)地成為了最大的自我異化。於此同時,我又清楚且沒用地知道面對理論時自己是如何貧乏。

  我不在學術圈,也不在文藝圈,甚至我也不在大學校園裡。

  我在電腦桌前空等。

2009年3月9日 星期一

班傑明的文化工業旅程

  在網路上眾多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中,我時常看到這麼一句話:「這是一部富文學性的電影。」準此,我們似乎可以看見電影中許多的隱喻。

  例如,班傑明生長的養老院。我們可以將它看做前往死亡的中繼站,是冥府大門前的審判台,所有的生命在這裡都停滯在一種對過往的回顧與懺悔,還有對將來的騷動不安中。於是當乘涼的老人在屋簷下看著馬路上的孩童時,這個畫面刻畫了一種在此岸與彼岸間的橫斷。

  而班傑明置身於此,他注定了要與這些老人們,以及對街馬路玩耍的孩童們,背對背地邁開步伐。於是不存在著任何與班傑明有比較意義的對象物。班傑明自身心物二元的極端的相互背離就是他存在的確證。班傑明成為了這樣一個隱喻:一個站在冥府大門之前比靈魂還要稀薄的人影。他沒有供以審判的證詞而被斥回,於是他向後轉身,在遙遠的光暈中看見一群活躍的靈魂。他想朝他們走去卻沒有辦法,因為時間的洪流在推動他,但冥府大門也不為他開啟。他站在原地,送別那群審判完結的老靈魂,迎接那群逐漸遲緩的年輕靈魂。然而在他們交會的那個瞬間,他被穿透了,才發現自己沒有靈魂的重量,自己是比靈魂稀薄的影子。

  接著,我們可以在電影中尋找更多的隱喻,我們可以給予任何一個人物與形象一份形上學意義;我們可以感受各個畫面、台詞的底韻,然後與自己生活中的某個段落比照;我們可以用一種從眾的個人主義將這個故事塞進我們的生命史中,然後尋獲一份人生的價值。

  對我自己來說,故事有兩種基礎且二元的種類。一種是如同精密機械般的齒輪扣聯,所有的情節巧妙而缺一不可地鎖死在一起,然後一同運轉起來的厚重緊湊的故事;另一種是昆達拉說的那種鵝肉般的故事,如果你倉促地催逼鵝肉進入你的胃袋,就無法品味鵝肉在唇舌口齒咽喉的香氣,而鵝肉本身只是很簡單的組織,但是他可以被賦予細緻的調味。

  而我不知道《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是哪一種,甚至稱不上這兩種的混合(其實故事總是混合),因為故事的本身就如同主角一般稀薄不具重量。我找不到巧妙的情節相扣,但是情節擁有一份奠基於故事起始設定的巧妙;我找不到可以被反覆咀嚼的情感,雖然故事裡充滿了關於生命的各種素人哲理。

  我找不到評論這部電影個殊性的著眼點。一直到今天,我發現原來這部電影對許多人來說其意義在於一種細細品嚐的「文學性」。

  於是我開始試圖理解在此的「文學性」所指涉的是什麼。在我的理解中,它指涉了一連串關於這部電影的隱喻。像是開場與結尾的那只逆轉的大鐘,或者逼近且充滿不確定性的颱風,或者一個個出現在班傑明生命中的人物,他們是音樂家、工廠老闆、藝術家、游泳者、舞者,或者班傑明與黛希先天後天殘缺的比照。這些隱喻如同沾土的玉石,在你匆匆跨過的路徑裡等著被挖掘出來擦拭乾淨,而這塊玉石的價值因人而異(我自己並不覺得這部電影裡的隱喻除了趣味之外還能提供給我什麼)。

  所謂的「文學性」在此就預設了一種能力,一種關於感受力、觀察力、想像力的水準。而站在「這是一部富文學性的電影。」這句話的反面的就成為了「如果你無法感受這部電影的『文學性』那就代表你在這種能力上的低劣。」同時「文學性」這樣的字眼是一種穩固的保障,其所保障的是一種對於人生不失永恆價值的安穩感受。而「你無法感受這部電影的『文學性』。」所指稱的,就是對一個人懵懂且愧對自我生命歷程的指控。

  在此,我並不是要說所有對這部電影感到認同或者深受感動的人,都「只」是深恐落人之後地張揚自己也尋找到了某塊隱藏的寶藏,或者「只是」炫耀式地展示自己的文化資本。我真正好奇的,或者真正讓我深刻感受的,是我們的文化工業如何成功地為自己複製了一群信徒,如何讓其信仰的正當性奠基在人的知欲上卻抑制人的知能;如何讓人在尋覓人性時卻變得對人性更加片段;如何,在人對虛榮的需要中為他們開發更多虛榮;如何,在我們討論一部電影的時候,對某種「所謂人生的意義」的全然肯定(而且這個價值還是被文化工業所形塑的)壓制了其他的異議,而對這「所謂人生的意義」的推高其實只是往創作價值的下限探求;我想的是,我們的世界,為何乍看清晰,但其實如同班傑明一般稀疏淺薄地只見殘影。

2009年2月1日 星期日

臨終

我們聽了太多哀傷的歌
我們讀了太多淒涼的篇章

我們尋找一些感覺
思索一些理由
我們在漂流中覓求一座彼岸島

我們喝咖啡喝茶
我們抽菸
我們舔舐一些氣味

我們睡熟了
在某場舞台劇前
在某個狂歡中

我們睜眼開窗
看見靈魂在外頭遙遠的某個角落晃蕩
我們向前跨步如同它向我們走來
我們擁抱並消融
我們浸泡在世界的羊水裡

這個世界的卵
時時刻刻地孕育出某些
熟悉的陳舊的古老的陌生的
畏懼的渴望的撇棄的成癮的

還有各種食之無味的棄之可惜的
依托予我們以消化的

2009年1月9日 星期五

禁菸



  到今天以前,不知為何對於禁菸我都沒什麼特別感覺。像是之前朋友笑著說:「哈哈你要沒地方抽菸了。」或者曉昀張牙舞爪地大叫:「抽菸的人你們在幹嘛啊!你們的生活空間要被剝奪了耶!」之類的,我好像都沒特別的感覺。

  那類似於一種不可置信以致於根本不考慮其可能性的痴呆,所以我想都沒想過禁菸究竟會怎樣。一直到今天在多鬆門口看到這張圖片,我才冒起「原來真的會禁菸啊」的想法,好像白癡終於被敲醒感官,面對世界的混雜難以辨識。

  駕訊考試的小冊子裡告訴我們,三角型的號誌帶著警告的意味。而今天我推開多鬆的玻璃門,確實有一種被警告的感覺。然而這份警告與各種禁菸標語迥異,它講述的不是「你們不准抽菸喔」而是「我們就要不能抽菸了」。也就是發出這份警告的主體是「抽菸的我們」,而警告的客體也還是「抽菸的我們」。

  多鬆門口的圖片講述著一份喃喃自語的不知所措,或許看在那些健康人的眼中,這份不知所措紮實地滿足了他們的道德優越感與勝利感。

  像我們這樣一個道德下限的社會,或許最噁心的就是用道德高標掩飾道德下限的樣貌,同樣噁心的,就是不能理解其下限的愚蠢。

2009年1月4日 星期日

厭世情緒

  「厭世情緒首先來源於快速的變化和連續的反差強烈的神經刺激。通過這一點來看,都市理性化的增加似乎也來源於此。」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膩的呢?

  以前我抽假日狂想,很漂亮的菸。通體黑褐色,濾嘴與菸體間有兩道金環,抽起來是香甜又恰到好處的莓果味。很快的我就不抽了。膩了。後來抽跳舞女郎、春泉、Black Stone、捲菸,陸續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菸。久了之後只抽原味,原味也換來換去,到最後只抽Lucky Strike的original red,買不到的話抽紅Marlboro。他們的濾嘴都是黃色的,黃濾嘴我覺得好看,如此而已。

  所以說這兩種菸我就不膩嗎?當然膩啊,只是那是種癮頭,而癮頭代表的是不可抗性。既然不可抗,那也只好在不可抗中找一點自己的樣子。像是黃濾嘴這種無聊的堅持。而這其中又充滿了一種無聊的、自以為是的神秘感。像是當我一派輕鬆地說「喔,我只抽黃濾嘴的菸。」旁邊的人多半就不多問了,要問的話也是「為什麼?」這時候我只需要繼續保持著那種無聊的神秘感說「沒有為什麼啊。」講話的同時順便帶上一點更無聊的微笑。

  為什麼我不敢直說「我喜歡黃濾嘴只是因為我覺得好看」呢?因為這種無趣的理由如同最後一道掩飾我抽菸只是癮頭的薄膜,而一旦這道薄膜被看穿了,那很快地接踵而來的事實就是:對於抽菸我只剩癮頭這種不可抗性,除此之外我對於抽菸沒有任何多餘的慾望,因為我膩了。

  膩了,因為沒有慾望了。而我們這慾望所成就的生活除此之外還能剩下什麼嗎?如此我們便毀棄我們的生活,我們在連續而快速的刺激中消耗慾望,我們剩下的是關於意義崩解的厭世情緒。

  「厭世情緒」聽起來像是個充滿終極性的字眼。這個字眼帶來一種此岸的界線,一種即將但是又尚未跨越到彼岸的模糊地帶。古典時代的學者們,似乎對於人的生物性都有一種類似的眼光,也就是機體的過度運作,或者機體接收過度的刺激,都會帶來承接刺激的載體、過度運作的部位的僵化。而一個在感官甚至心靈層面僵化的機體,其展示的就是已經到場的死亡,或者在此岸現身的彼岸性。

  如此而言的話,也許蔡錦昌最愛的《猶山節考》的那種生活才是最富生命活力的。猶山的人每天過著一樣的生活,在深山裡。種一樣的菜蔬,施行一樣的儀式;討不到老婆的男人可以跟兄弟借老婆來體驗交媾的快感,沒有體力工作的老者被兒子背上山頂迎接兀鷹的死刑。而這一切的正義都來自於祖先傳承的神聖性。一種古老的超越性在規制著他們,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刺激,於是他們帶著柔軟而舒活的機體與心靈,過著日復一日的不變生活。

  所以說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膩的呢?

  現在的我在多鬆門口,店還沒開。不知道多少個早起但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就這樣早早地到了多鬆門口,等著開門好像等著一天的開始。我進去,坐在慣常的沙發上,喝一口水點一根菸,跟店員說今天一樣。然後我打開書本發呆,等著大杯熱拿鐵送來然後點第二根菸,有氣無力地開始看我的書。

  看書總該不無聊不會膩吧?這個世界上我們至少還能慶幸我們擁有無盡的書目和音樂。字句和音符是有限的,但是我們可以將其編織為無限的創作,而這無限的創作在程度上似乎可以讓我們不那麼無聊。

  曾經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偶爾在家意外地放起多鬆的音樂,我就覺得生活無聊得令我毛骨悚然。或者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活中翻挖理論的痕跡,就覺得生活真實得可怕(當然這時候裴元領一定會說:「孩子你可以去圖書館走一走。」)。這時候我就想起來《成名在望》裡Penny說的:「我總是跟姊妹說永遠不要認真。一旦你不認真,就不會放感情,不放感情,你就不會受傷。偶爾你會覺得寂寞,那就走進唱片行,見見老朋友們。」這句話在某些時候顯得天真可笑。

  所以說當我們面對這樣複雜到一成不變的世界時,選擇天堂不如選擇我們的地獄。天堂太舒服是會膩的,而地獄你卻永遠試圖逃脫他。

  或者,當我們看著電視轉播101跨年的時候,我們也不用太感傷,也不用太氣憤。我們犯不著說一些「對於集體歡愉的不信任」之類的話,因為真正對集體歡愉那樣信任的人也不多。人們只是在厭世情緒中尋找更多的刺激,試圖再次活躍那已經僵化凝固的機體而已。他們一定有那麼那麼多的比例,在集體歡愉的超越性中哀傷地尋找自己那一點點還能伸展自如的可能。

  話再說回來,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是不會膩的呢?或許我可以說什麼東西都會膩,但要緊的是膩了之後還有沒有什麼剩下來。這樣說太溫情了,甚至溫情以致於鄉愿。

  所以我們真正該抱持的信念應該是:我們尋覓,甚至構築,我們為自己創造一個溫暖可愛的地獄,緊握不放,在其間過完相互咒罵的一輩子。

  這時候我就想起了曉昀寫的一段,很美麗很淒涼的一段話:「那些真實生活裡的過往只要有一絲遺憾的感觸,在夢裡,便變成一種實際具體可以拋棄的東西﹔如頭頂上茂盛的黑髮,與手指上過長的指甲;不想繼續彖養的狗;已經彼此壞毀情感的戀人;或者也像用過即丟的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