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4日 星期日

駱以軍與我


  我只在永康街的黑潮見過駱以軍一次,透過一點簡短的形象條件:禿髮、胖、菸不離手且焦慮地只抽三兩口就重點一根。那時候他坐在黑潮的院子裡,用極緩慢的速度寫字,好像要把鋼筆水墨刻進白紙裡面一般。他抽的菸比寫的字還多。

  其實我沒看過駱以軍的書,那些鼎鼎有名的《紅字團》、《妻夢狗》、《降生十二星座》、《西夏旅館》不僅沒讀過,甚至連將其從書局架上拿起來翻翻都沒有過。要不是我認識了一個痴迷於他的朋友,那麼我恐怕連這些書名都說不出來。

  然而,過去幾年來我看了不少駱以軍的文章。我還是沒看過那些書,但日復一日地,我總會在家裡樓下的早餐店裡,看著店家從漫畫店回收而來的過期壹週刊中的散文專欄。據朋友說駱以軍寫這專欄是賺稿費過生活用的,我也不知道那大概是怎樣的一筆錢,但這些專欄看久了也不禁佩服起壹週刊願意花這樣一筆錢以供這些寫手貼補生活。

  看了駱以軍的散文一段時間,在我的想像中也建立一條奇妙的連結:壹週刊一個禮拜出一本但早餐店更新的速度太慢,我的進度總是落後了兩個月到半年不等。每每看完新的文章後再翻回封面看一下時間,才發現這些內容恐怕已經是數十上百天之前了。對於駱以軍的閱讀經驗、或者我那與駱以軍的想像連結,總是一條類似倒退嚕的時空孔道,又當駱以軍在文中寫起他幼時的、青莽的甚或未知的過往記憶時,我的時間序列就更加地飄移以致於迷失在時空孔道的某處。

  很奇妙地,駱以軍的一言一詞都像是從我背後發聲的低語,就如同我那痴迷於駱以軍的朋友也已經在我生活中消失好幾年了。

  最後一次跟朋友見面的時候他說他那段時間跟駱以軍很熟,從此之後,每一次看駱以軍的文章便多了一點新發現,也許看到駱以軍用著特屬於朋友的口頭禪、也許從駱以軍的生活瑣碎中想像他與朋友的來往。某一回駱以軍寫起算命,我便想起朋友曾說他懂紫薇,還說要把我的命盤拿給他看一看。總之,又很奇妙地,想像中我、駱以軍、消失的朋友之間彼此串成一架三角連結,類似某個化學模型一般最終凝固成一個小星球。坐在早餐店裡的我是星球的主角,他們倆則是布景,就像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和狐狸一樣。

  駱以軍八成不知道世界的某個角落有個讀者如我一般想像他,或者說每一個公眾人物都無法想像他的觀眾如何以其生命歷程的每個瑣碎去建立與他的連結。但也如同駱以軍的文字一般,這眾多的連結是一個個相互內外包裹、平行交錯、折衝碰撞的故事。我們可以從故事中突圍-就像我的朋友終於認識了他人生故事之外的另一個主人翁駱以軍;也可以在故事中徘徊-就像是不斷在早餐店追趕駱以軍的我。這些突圍、徘徊、停駐與掙脫如此奇幻,也難怪我們需要駱以軍這樣的書寫者,也難怪我們需要壹週刊這樣的爆料者。

  今天我吃完早餐出來,忽然想起駱以軍在黑潮院子裡刻字的肥碩身影,再想一想,也許他那時候刻著的就是今天早上我看的文章吧。

2011年4月6日 星期三

天相作命


(pic by Marcin Stawiarz

  曾經有一位漫畫家用圖像描摹過這樣一個情境:在一個陽光灑滿的午後一群小孩在巷弄間嬉戲奔跑,巷弄的盡頭是一座矗立山頭的城堡。但才一眨眼的時間,其中一個落後的孩子頭一回卻發現已然黃昏。當他凝視著背後消逝黯淡的街景時,腦後傳來孩童銀鈴般的稚音,喊著:「再不快一點就來不及囉!」孩子頭再一回,只見眼前全黑,視線的正中間那座城堡越發地縮小但持續放著唯一的光芒。孩子試圖前進,但通往城堡的階梯空無一人,他越想靠近就越趨遙遠。當他累得趴下來時,才發現這條崎嶇不平的階梯其實是以無數的頭顱、殘肢、屍塊與骨骸堆砌而成。

  漫畫家畫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情景。算命的說我是天相作命,宰相命,生來輔佐人的。而每當我跟兩個死黨胡扯瞎鬧起來,我就想起那幅圖像和算命的話:我是骨不是將,哪怕是特別大的那塊。

  有一回跟朋友吃飯,吃完飯回家的路上,我跟T說:「他們可以去死了,不需要活一輩子。」T沒說話,車上的空氣顯得凝重。我也不知道當我講起這句話時是怎樣的表情,也許偏激以致歪斜,或者漠然以致死沈。也就是這樣的表情之下,我想起我的兩個死黨,彷彿要我現下死去以鋪成那白骨階梯也甘願。

  然而很悲慘地,也就是這樣的時候我發現我不會是骨,也不會是將。回家的路上車子裡緩緩響著空調的運轉聲從外頭送著廢氣進來,廢氣的味道再真實不過地讓我知道,在這樣的都市裡,我的生活一點也不悲慘,若要說它有何悲慘的話,其悲慘在於這生活真實得如同每一個人的生活:拾荒者的生活、娼妓的生活、病患的生活,或者富豪的生活、領導者的生活、逐夢者的生活。

  這真實生活所告示我的是這樣:我們不是骨也不是將,我們只是永遠落後的那一個孩子。我們來不及,打從出生那一剎那就來不及了。因為這生活如此真實,更因為,我們只能活這麼一次哪。誰也不願、不敢、不會死,在這世界終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