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新年快樂


  2011年發生最好的事情大概是我終於畢業了,然後成為一個研究生。2011年最壞的事情是Y連連消失兩次,一整年的記憶裡只有少少三兩次他的隻字片語,這感覺很怪,怪到有種瞠目結舌啞巴吞黃蓮的閉塞感。

  好久以前某一次跟Y討論起哪天我們三個裡誰死了怎麼辦,他說大概就不知道該怎麼笑了吧。確實,這一年,尤其是下半年我笑的次數很少。或者說,笑的質地不太一樣,以至於那似乎不是笑,反而比較像搞笑藝人經年累月激情與淡漠對比極大化之過度表演。

  Y不見了,而我成為了一個研究生。生活越發地笑不出來。

  2011年的最後一個月我在看傅柯。《規訓與懲罰》的封面上提了內文的句子:「一種悲劇消失了,而一種喜劇正要上演」。再翻開封面,裡面夾了張桃給我的紙條。憑著紙條我開始如時光偵探一般翻挖各種可能的蛛絲馬跡,試圖找出究竟是哪一年我在看傅柯、在多鬆遇到桃跟她說這很好看。

  線索不多,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應該是個年底,但不能確定是08還是09年。此外能記得的是,看傅柯那段時間Y應該跟我住在一起、在我們家樓下的咖啡廳上班。而那時候我正想著關於笑話的研究,每天跟他討論關於笑話的哲學和新想法。那段時間我在Y上班的咖啡廳看《瘋癲與文明》和《規訓與懲罰》,回到家就看《烙印勇士》,然後打開電腦開始google各種跟笑話有關的論述。這三者夾雜在一起遂構成我和Y那段時間的生活氛圍:意義的建構與解離、肉體的打造與撕裂、笑的嚴肅與戲謔。

  Y不見了,我和F也少聯絡了。三個人散伙了。

  生活越來越笑不出來,品味都變了,不再有從前羨慕的昆德拉式的嚴肅與戲謔。研究所的各堂課都在宣告著「應該認真一點」,認真,但未必嚴肅而且不可能戲謔。那衝擊是很大的,少了Y的支撐更大。這種衝擊也許來自於學術典範的轉移,或者只是我自己對於學術生活的新認識。總之,生活裡不再有Y的笑話,我也不可能像兩三年前那樣想像各種天馬行空的「人類生活之哲理」。

  昨天跟W喝酒跟他講起進研究所的衝擊,他跟我說這無疑是正面的,我也這樣想,但難免還是會懷念起跟Y的各種笑鬧、各種關於生活的招搖撞騙。那種笑鬧與招搖撞騙背後有一雙昆德拉頑童的眼眸,說著:朋友,我有一個模糊的預感,就是你獲得快樂的能力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Y、F和我,此時此刻一定都在哪裡笑著,不一定很快樂,就像昆德拉八成也是騙人的。我們好像都是不太快樂的人。

  Y最後一次出現的時候整個人很急躁。其實他一直都很急躁,好像睡美人一出生就被告知在某個年紀要進入永眠那樣,Y的禁忌時間就是三十歲。跨完這個年Y就二十九了,時間的聲音滴答滴答敲得他越來越急,但其實也沒人知道三十歲之到來他會變得怎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三十歲就是個神祕的門檻。跟Y天天混在一起七八年,久而久之三十歲似乎也成為了我的神祕門檻而恐懼於靠近甚或跨越。但Y消失之後這東西似乎跟著他一起消失了。門檻沒了,看過去人生大道直挺挺的,未必順暢但彷彿很連貫。就像時間,也是很連貫的。這一切的變化,乍看之下也許斷裂與急遽,但其實總是連貫而隱約如伏流一般偷偷往前吞噬的。

  2011年咻地一下就要過了。

2011年12月10日 星期六

生活

pic by Francis Bacon

  Q是真的非常非常之厭惡我。這種生活根本不該過下去。

2011年12月6日 星期二

故事的入侵

pic by Alexey Titarenko

  連著兩次跟L和H喝酒,L都大發酒勁地講話,一講就講了三年的份量。隨著這些話語之重量的時間開展,那感覺越聽越不對頭,好像我們酒醉之時跳上了藏匿於書桌抽屜的扁平時光機穿越蟲洞:現下不過是搖頭晃腦地回頭走看,但再過一會兒勢必是要往前看的。

  前天半夜回到家,拿了點啤酒就想找人。打給L,把他給吵醒之後叫他找點酒,講話。講著講著我問他:「你到底有沒有要考研究所啊?」他說要考,但即便考上了也不會唸、先回老家工作、存點錢再說。

  這回答讓我有種恍然大悟之感,他告訴了我時間開展的去向:再半年他就跟我隔著海岸了,我們三年來所共渡的各個節日在已知的日子裡已經完結。這回答了前兩次喝酒時我所感受到的不安。但只是部分地回答而已,我的不安仍在,甚或加劇。

  L給予我最大的不安不只是我們所共吐的三年過往,也不是往後或短暫或長時的分別。這不安在於一種故事之入侵所挾帶的舖張、恫嚇、膨脹與要脅。L喝醉後傳遞了一種異鄉人特有的疏離與親近,並且挾以許多或熟稔或根本由我所出的字眼與手勢,如同一陰險之註腳般詮釋起我與他。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有著我難以捕捉的生命經驗,這難以捕捉的生命經驗不是歷史的,而是現象學的。也因此我的不安在那兩次喝酒至天明、而我們亟欲拉起窗簾關起門戶以躲避晨曦薄光的暗室裡,顯得那樣壯大。

  這份不安在前天晚上,在L跟我說他的規劃之後又拔地而起,因為他沒告訴我這故事更後頭的去向:一個異鄉人與我喝了兩次酒吐露真心之後,他就要走了,他要帶著關於我的故事去海岸對邊的老家繼續一段我不可想像的旅程,如同這兩次一般他可以模仿我、操持我、詮釋我,並且在我目光所未及的地方。難道這不叫人不安嗎?

  想到這我幾乎要不信任L了。但那是不該的,他所給予我的不安應該是我所能回以的最大信任。因為對於那些不可信任之人我是不會那樣不安的。我是個喜愛故事卻不喜愛被故事入侵的人,我能接受的只是自我故事對他人的舖張恫嚇膨脹與要脅。

  而L,相信他也是那樣不安,因為我對他所做的甚至更多,今日他不過是還給我而已。對此我滿心感謝並誠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