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9日 星期五

人造人間



  如果說,書寫總是有某種程度的被公開的渴望;也就是,書寫總是一種有對象的言說,一種對未來的秘語。其所涉及的對象可以非關物質基礎或意識的自我個體,它可以是虛擬的。虛擬於時間向度的下游。

  於是在書寫完成之時,一段時間被生產了。如同奇幻故事中穿梭於時空中的旅人,其所帶來的時空扭曲、人格重疊、平行宇宙。書寫的當下收納了歷史與瞬間的經驗可能,同時考慮了書寫在未來被閱讀的當下。無數個零碎的瞬間在書寫中被包容在同一個線性的序列之中,於是一個感官上的時間感出現了。這個時間感成為穩固一個空間的框架。

  書寫生產了時間,時間穩固了空間。書寫成為製造世界的手。被生產的世界並非漂浮於通俗的現實世界之上,其實在乃是與現實世界無限遠離又靠近地平行著。

  世界的向度在於無限的平行宇宙,關於想像力、書寫、言說。這無數的世界在現實中擦身而過。這裡是現實世界中的人造人間。

裴元領—在熱鬧的盛世以外行腳

細語如絲。過去現在未來如斯。
曾是不得不然的,如今不得其門。
曾是不假思索的,如今發人深省。
我們還可以再慢一點,彷彿從未走過。
夜半林中路,有星星跳舞。

2009年5月25日 星期一

(八)

  踩著爆米花走,他們離開電影院。回到家,打開電視,在演連續劇。

  「你演過戲嗎?」女人問。

  「沒有。」

  「那你有想像過自己演戲的樣子嗎?演那種,動作激烈的情感戲,或者很壓抑很密閉,但是情感很澎湃的戲。」

  「幹嘛情感一定要很多,不能清淡一點嗎?」

  「那你一定不會演戲。你知道,演戲不管是怎樣,情感一定要很多啊,只是可以有很多種表現手法而已。情感不多就吸引不到人了。」

  「為什麼?」

  「因為現實世界才沒那麼多情感。大家都會有需要情感膨脹的時候。」

  電視在這時候進廣告。燈光越發昏暗,情境隨著劇情的暫停,在廣告中陷入一種昏昏欲睡的暈黃色調。男人的眼皮越來越沈重,時間的靜默重壓在他的眼眶。有點發酸,逐漸濕潤。

  「我們才看完電影,可以不要一直盯著螢光幕嗎?」男人累了,看著天花板。他很愛天花板,那一片木質的,或者水泥的片狀物,對他來說就是天堂的圓頂,看上去可以看見永恆。

  「那我們來演戲。」

  「天哪。」

  「我們演,一對即將分離的情侶。」

  「可是我們不是情侶啊,而且我怎樣都擺脫不了你。」

  女人把下巴擱在男人的肩頭,開始刻意的啜泣。男人頭抬得高高的看著天花板,開始覺得天花板在下降,下降至一種觸手可及的高度。男人伸出手試著摸到它,女人卻在這時候環抱住男人的臂膀,於是男人的手臂順著力道也就圍上了女人的肩背。

  「你知道嗎,我快碰到天花板了。」男人說。

  「就在剛剛,你手攔住我之前,我差一點點就碰到天花板了。」他的五官如同呆板的魚臉。

  「那你會離開我嗎?」女人在泣音中試圖掩飾嘻笑。

  「你笑什麼。如果沒有你,那我現在就碰到天花板了,而你還在亂七八糟的地板上。我會在上面,你在下面。」

  「可是我希望你能這樣一直抱著我不放開。」她還在笑,同時試著閉氣,類似一種窒息前的掙扎。

  「所以我還是碰不到天花板,儘管它看起來那麼近。」男人還是抱著女人。他在兩張面孔間挪出一點距離。

  「你知道嗎,生活就是這樣,每當某個人差一點就抓到些什麼的時候他卻先被抓住了。某種程度上他還甘願被抓住,但另一面來說他總是不甘願的,他總是希望自己是開放的,但是開放又意味著什麼都沒有。所以他抓了又丟、丟了又抓,反覆在抓到、丟掉、再抓到、再丟掉之間。那種抓住與丟掉根本上同樣是一種撇棄。」

  「所以你希望我放開你嗎?」女人變得很沈靜,沈靜地笑。

  「沒有,畢竟現在我還抱著你。我只是想說,生活永遠不讓人滿足。你現在抱著我也是一樣,你暫時滿足於這種不滿足。」

  「那你抱著我幹嘛,我讓你放開。」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戲必須繼續下去。」

  「我們也可以不要演了。又看電影又看連續劇,現在還要演戲。你很累了。」

  「這也沒什麼。這是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

  「那實在是種很無聊的虛偽。」女人把手甩開。

  「不,那是再真實不過的情境。」男人把女人的手抓回來。

  兩個人就這樣抱著。天花板在下降,或者說地板在上升。兩個人抱在一起,在幽暗的縫隙間,空氣顯得混濁,凝固出一份真實的份量。世界變得比任何時間都黑暗,但是他們的體內透著一點微光。輕浮且狡獪。

2009年5月19日 星期二

老裴

  裴元領是這樣的人:上社會心理學的時候像是個靈修大師;上貨幣哲學像是個左派青年;上政治社會學像是個政客。如果需要一個更貼切完整的形容的話,他像是一個苦行僧,又像是個舞台劇表演者。

  上午跟他抽菸,下午參加他的導生聚餐。聽他講很多話。同時我好奇同學們是如何聽這個教授說話的。或許覺得他是個優良教授,或者一個可愛的中年朋友。每次看他講話,總想起L學他擺著挺大的腦袋、搖著相較顯短的厚手掌,親和力十足。然而許多時候又苦澀得令人避之,同學總覺得他太悲觀。

  裴元領是個令我敬佩的人:哪一種角色他都用苦行的方式適切地扮演著。那是一種日常生活自我表演式的自由,像是一場深鑿的黑色幽默劇。

  「用佛洛依德的講法,本我是個暴君。」

  「心不在焉,不知道一直在想什麼停不下來。」

  「很憤怒,甚至是一種毀滅慾。」

  他的台詞許多時候都有程度上的精準。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毀滅慾



  第一次聽《月之暗面》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以前朋友聽到Pink Floyd總是發笑:好奇怪的名字、粉紅色的佛洛伊德。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抱著一點青春的孤傲,覺得聽不懂Pink Floyd的人是庸俗的。

  聽音樂許多時候是一份巧合,以前總是有朋友問我這些唱片都去哪找的?為什麼知道要聽這個樂團?年輕的時候我跟他們說你可以多蒐集資訊,現在的我會全然將其視為一種巧合。理論層次上我們可以說經驗本身就是不可靠且巧合的,但是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你會遇見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何時何地會有個充滿價值的人出現在你面前,那份價值如此真實以致於你無法閉目無視,如同面對盛夏烈陽你一邊眨眼一邊窺視。

  而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如何開始聽Pink Floyd,唯一一點線索是這個名字是從彭昉那聽來的,而這個線索如今他也不承認。Pink Floyd在我生命所成就的歷史中成為一道瞬乎降臨的靈光,他沒有源頭,似乎也沒有去向。而那個把《月之暗面》放進唱盤的瞬間,與近來密合地重疊著。一兩個月來我持續聽著《月之暗面》,好像裡面有無盡可探尋的什麼,那些什麼非得透過如同麻痺與催眠一般的反覆聆聽,才會如同我把唱片放進唱盤的第一個瞬間一般,召示出一些我所渴望的,我所欲求的。那全然是一種無可預估的巧合,那是歷史的絕對瞬間。

  這個瞬間可能來自於前段時間看了《太陽浩劫》,於是想著一種時空的扭曲,一種物理學意義上的永恆回歸:已去的時空重疊,已死的人現身,已過的歷史與時序的當下交錯,曾經的真理與現在的真理相斥。那是作為時間的歷史問題,或者作為時間的價值問題。於是出現一種哲學意涵,這個哲學意涵一面是神學的、一面是物理學的、一面是史學的、一面是社會學的:我們的真理如何可能?

  歷史主義聲稱真理只存在於特定的歷史情境了,這個真理在班雅明的語調中成為了史學天空中的太陽,透過一種無可躲避的驅光性抓奪住我們。這是歷史與社會層面的,或者說這個真理是透過社會龐大且無知覺的交織所建構的,也就是如此的真理或許得透過一種在更高層次上相同的無知覺的辯證才能在無知覺的路徑中轉彎,轉彎的方向是未知的,儘管我們可以想像他已經更完善了,但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想像。或者,我們考慮一種相對論的物理層次,那也許我們可以期待一種進步,這種進步是技術面且有所指向的,也就是透過這個人為的技術我們或許有一天可以達到真理。

  我們無可逃避地面對了理論的無力。我們可以在眾多的論調中做出選擇:神學的、物理學的、史學的、社會學的。然而這些選擇沒有一個提供對於真理的擔保,其所擔保的頂多是相信。而這個相信怎樣都是在當下無法論證的,於是當下的人們如同漂浮於太空中的碎屑,在無重力的向度中或者飄往行星,或者飄往黑洞,或者看見光年外的距離有一場刺眼的宇宙爆炸。宇宙爆炸展示了存有的生成,但無重力中的人們其實無所施力以靠近。

  《月之暗面》所訴說的,就是這樣一種無重力的漂浮。在這種漂浮中,啟蒙進步論、資本主義、功利主義、貨幣、時間,都只是如同你我一般的星塵碎片。《月之暗面》成為了一種再哀傷不過的虛無主義,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視其為一種悲觀的理論。但那個前提是我們將《月之暗面》看做一種理性的心智勞動生產品。

  於是《月之暗面》所突破的不僅是其內容所批判的,而是他突破了理性的限度。真正使《月之暗面》成為《月之暗面》的,並非其理論面而是其藝術面。這個藝術面立足在理性上,然而其目的卻是突破理性的不足與侷限。也就是音樂的非理性,使得《月之暗面》可以成為真正的靈光。這道靈光無可預期,他一面充滿了經驗的不可靠與巧合,一面他又成為了非建構且自有的先驗範疇。這道靈光出現在Roger Water的腦海中,或者出現在某個我聆聽的瞬間;這個瞬間融合了Roger Water的經驗,以及我的經驗。

  靈光絕非建構論的。靈光所召示的是瞬間之中全部的歷史可能,也就是在靈光的展現中,所有的時間成為開放且流動的,那是一種哲學意涵上的經驗的重疊與交錯,那或許也指向了尼采的非物理假設的永恆回歸。倘若這個永恆回歸是真實的,那其實他發生在無數的經驗之中,他就是無意義的無限雜多的經驗的意義。這些雜多與無意義成為了真正的可能。如果真的可能,那這份可能存在於純粹的主觀感受之中,於是真理成為了主觀心理與客觀經驗的揉合。如同尼采的超人,超人真理若非在眾人的唾棄以及自我的絕對中就不是真理,但這也是真理如何可能的必然。

  然而那是尼采也無法成為的超人。而反覆聽著《月之暗面》的我,也只是等待著某道靈光的降臨。等待的過程不可能是愉快的,也不應該是愉快的。我們所等待的,永遠在序列的前面一點,彷彿伸手就可觸及。我們總是相信可以在等待中抓到他,但我們也總是知道他永遠不會落入我們手中。而這就是真理的價值,駕居在橋樑上的距離化價值。

  聽Pink Floyd,聽《月之暗面》永遠都是同一回事。即便青春期的自己和現今的自己有所差異,但這僅僅是過程中的微小差異。都像是等待似乎不可能等到的人、期待不可能實現的明天。其本質在於掏空與等待,一種清淡的毀滅慾。

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

寶劍II



  塔羅牌是個很有畫面的東西。

  前段時間深曼幫我算塔羅,算出國或者不出國。出國的牌是灰藍色的,不出國是橘黃色的;出國的都是寶劍,不出國的都是硬幣和杯子。

  寶劍II是這樣的一張牌:一個白袍人端正地坐在水邊,矇著眼,雙手交叉抱胸,高斜地舉著兩把幾乎比自己身長還遙遠的劍。這可能是很好解釋的一張牌,像是:自我武裝、封閉、逃逸。

  深曼的牌感覺用好久好舊了。我選牌的時候摸得出粗糙的觸感。圖片的色澤不再飽滿,有點磨損的灰白。那張陳舊的寶劍II坐在灰藍色的月光水邊,那片水看似汪洋,佇立著幾座土丘。矇眼、穿戴白袍,但是又直挺挺地坐著,看起來像是一個堅韌的病患。身下的椅子襯著腳邊道路,看起來又像是在北海岸的公路邊停下來休息一樣。手中拿著劍,指向天空和遠方。

  寶劍II看起來像是一場堅毅遼闊的冒險。而且是絕對的自我。像是一條必然的心理過程。像是,手持干戈的流浪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