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阿仁


阿仁有著一雙魔戒裡的咕嚕之眼。不,
應該說阿仁整個人就像是個現世咕嚕:四肢細長但矮小,肚子頭顱都大大的,頭髮稀疏柔軟,極嗜酒與菸,滿嘴檳榔牙齒歪斜。厲害的是那雙咕嚕之眼咕溜咕溜而精乖渾圓,可以瞪得你心生憐惜又發寒。

阿仁是我騎車的大叔好友,也是台中工廠的理賠同事。菸酒身軀騎車不太行,但極擅長跟地痞鴿子保險公司打交道。前年我去台中騎車被撞,換來高額出險金買了一級車架、舊品還不用繳回留著踩訓練台,就是阿仁幹的好事。那時候警車趕來封路,他趴在警車引擎蓋上瞪著我們寫筆錄的時候,就是那雙若無其事但又存在感十足的眼神,嚼著檳榔像人面魚般一愣一愣地滿嘴幹話,溫柔而緩慢地恫嚇著撞我的重機騎士和遲到的警察。


阿仁是個色胚,據說他十幾年前離婚就是被老婆抓包酒店買色,還是跟他小舅子一起去買的。一把年紀了還會一臉正經地說他在公司午休醒來都得去廁所打手槍這種笑話,然後每一回喝醉了就拐著我要我住下來出去玩,更醉一點會自持而刻意字正腔圓地捲著舌跟我說「茶啊,最、是、無、情、讀書人、吼!


其實阿仁是我工廠生活裡的典型之一。阿仁的話語裡離不開酒、色、錢,基本上,他反映了我工廠生活裡無時無刻都感受到的兩個東西:膨脹的與挫敗的陽剛氣質,各種階級上下流動的痕跡。那些時候,其實阿仁,或者說每一個酒酣耳熱的大叔們都真誠得不可思議,他們有人講的是以前滿手黑油現在西裝筆挺,有的是講以前羞澀少年現在豬哥大叔,有的講年少輕狂現在修身養性。其實不管他們講什麼,都像是在告訴你:嘿,以前的我(或真正的我)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的。


有時候你會聽得幾近不忍,會想跟他說:現在的你也很好呀!但也不可能,只有他們知道(也不可能遺忘)自己曾經歷過的荒唐的不公正的不懷好意的,也許傷人也許受傷的各種故事。那時候,即使是滿嘴下流,你都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對人生幽幽的溫柔與傷感。


在工廠生活裡,酒喝多了我終於學會拿著熱炒玻璃杯敬酒的手勢。拇指和食指指尖夾著杯緣,脖子仰起食道順暢地打開一條口徑,手與唇彼此相銜咬合成一個弧度讓酒水從那口徑滑過。喝完後兩指指頭繼續夾著杯子再力道剛好而俐落地擊落在桌上。久了以後,其實會想到父親喝酒的樣子,他會把這手勢做一點延伸:杯子敲在桌上以後,兩支指頭會再夾著杯子然後延著玻璃杯的側面弧線施力、一氣呵成地把已經碰觸到桌子卻還未站穩的杯子給擠著往前彈出去,像打水漂,杯子轉啊轉的好像在水面上輕點飛過般在桌面上漂移。


後來我也跟著試了,當我在工廠生活裡學會這手勢的前半以後,我在父親的後半個手勢裡找到一種趣味。有時候這樣玩著玩著,在酒杯敲落的那個瞬間的前半、和酒杯漂出去的後半之間,好像有一條界線,好像父親其實邊玩邊在這界線間遊走。我揣想著他昏沉沉的腦袋裡,帶著軟嫩的微笑,一面想著自己可以是這樣、但又可以是那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