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1日 星期四

年終多鬆



  中午賀夷偷偷把雨傘掛在我的背包上,我跟他說都二十三歲、虛歲要二十四的人了,還這麼幼稚。而此時,再過兩個多小時,我也虛歲二十六了。

  賀夷把雨傘掛上我的背包之前,剛結束了社研這學期的報告。無好無不好,我們零零散散地上台講完,然後回應完助教和石計生的提問。無好無不好,回應的過程裡有點惱怒,也有點被敲醒。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跟賀夷講了一大串,結論就是我不喜歡量化,然後才想起來這學期初,我在多鬆跟龍達說我很期待社研,他很驚訝地說我怎麼可能會喜歡那種東西。

  上午我們三個提早到教室,抓點時間作準備。隔壁組的同學也提早來討論,雖然他們下禮拜才要報告,難怪賀夷老說他們瞎忙。當然不可否認地他們很認真,如此的認真相當程度來說也是我羨慕的。他們的組長說要「放下」組長的位子,讓其他同學有「學習成長」的機會。我們三個一面看報告一面笑笑,簡短的討論也差不多就結束了。

  去年此時的我在LC等著CCH來開酒,現在的我在多鬆,客人異常地少,路上行人也少,快速道路往師大的車輛也少。LC的位置像是跨年夜的巨型中繼站,相形之下多鬆喧鬧花草的電子樂顯得無可比擬的壯大孤寂。

  昨晚睡得不多,和史聊天到四點,八點就起來趕著出門了。史跟我聊著某些舞台劇團的人們,我們還是不大看得上眼。畢竟,如果說演戲的本質在於觀察自我,那觀察自我的困難絕對高於觀察他者—觀察自我需要寬闊的誠實,而觀察他者卻可以卻步在經驗的紛雜以前、透過欺瞞來掩飾自己的愚昧。而演戲的困難,或者說觀察自我的困難,我不敢肯定史是如何看待,但至少我是盡力追求的。

  八點我醒來,家裡還是沒叫瓦斯,冷水醒腦,東西摸著我就出門了。跟好段時間來一般,我開了車才真正清醒。然後我開始想社研,想著文獻要如何統整、想著Louis會不會遲到、賀夷會不會睡死。我和賀夷在士林買了飯糰,半路遇到黃婕。我們三個一起進校門,走那條天天走的臨溪路。

  沿著臨溪路走進校園要花點時間。儘管我天天走,我卻從未算清楚它確切的路程和時間,總是因著趕課、因著不耐、因著要走進去當個老大學生,這條路顯得既長且煩。這條路走起來即便不是自己一個人,但總不可能多話。極少數的時候它可以像是散步一樣清閒,絕多數的時候它像是小腸肚內壁那樣滑膩又束縛繃人。

  前些天走在路上,菜菜要我別把菸叼在嘴上,她說這樣很像紈絝子弟。或許是我的錯覺,她講起第二次「紈絝子弟」時嘴角的弧度有那麼點認真和戲謔,而我也只好同樣認真且戲謔地告訴她:「是啊我是個紈絝子弟。」

  黃婕、菜菜、賀夷都說過我很像哥哥,我嘴巴上也愛叫Louis弟弟、叫Kimi弟妹。然而,如果我真的想照顧什麼人,那我也不可能有什麼擔當,因為我是個紈絝子弟;然而,如果我還是照顧了他們,那是因為我是個紈絝子弟。

  社研結束了,這學期也差不多了。下學期的社研要發問卷、回收、跑統計、分析解釋。那恐怕是個相當無聊的過程,儘管今天石計生的提問裡我也有幾個時間點覺得量化其實既有趣且必要。

  而今年也要結束了,我在多鬆,剛打電話給賀夷發發牢騷,她問我在哪,我回答,她說一年的最後一天你又到你最愛的多鬆去了。我其實不那麼愛多鬆,許多時間來多鬆變成一種必要和慣習。然而,一年之終的多鬆確實比LC適合待著。

  年底,前些天,阿公走了。明年彭昉要結婚了。2010年的我似乎該更像個大人一點,儘管被自我關照、查證的自我,永遠都是如孩童一般欲求不滿的。

2009年12月20日 星期日

生活

11.17
  上禮拜在多鬆,店裡放了一段有好長solo的歌,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是Eric Clapton的歌。那首歌我沒聽過,但我認得他的吉他。好久好久沒聽Eric Clapton的歌了,他SOLO時虔敬懺悔的表情我都記得。

  今天早上作了個夢,夢裡我徒手殺死一隻小型犬。純粹透過空手的拳擊、搥敲、推打。如此殺死一隻小型犬勢必是費力的。因為這是費力的,所以過程細膩而緩慢:牠被激怒、獸性與攻擊慾、奮力地自我防衛。然後牠感到疼痛與體力的衰弱,閃躲、藏匿、奔逃。牠頹敗的身軀拖住牠,不斷進行無用的遮掩、無意義的低吼。牠哀嚎,發出小獸的嗚鳴。牠眼露哀憐,夢中的牠眼神毫無怨恨地令人毛骨悚然。

  史把我叫醒,我全身上下都是汗,他說天氣這麼冷哪來的汗,我說我作了一個夢。

  然後我放了Eric Clapton的〈River Of Tears〉,在裡面找一點安慰。夢裡費盡氣力弒犬的我,如同歌詞裡罪疚的離者。而那隻小狗,我相信牠是很愛我的,而我應該也是如此愛牠。

11.26
  Louis滿二十一歲了,最近生活過得匆忙,還來不及準備禮物給他,挺抱歉。

  昨天下午在河邊,跟他討論待會要上台報告的文本,才想起來好久沒跟他一起這樣唸書。不過似乎我們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我看文本,他在旁邊思考、整理,準備講給我聽。看著他皺眉思索的樣子,我一直都覺得相當羨慕。

  二十一歲的我在幹嘛呢。二十一歲是我在淡江的最後一年,有一搭沒一搭的過生活,學校生活的記憶中最值得驕傲的,大概是沒去上過幾次的PL學期成績拿了八十多分。PL是一門講邏輯的科目,沒有太多的專業語法,緊要的是語言邏輯。學期成績八十多,那時候我覺得即使中途敗逃卻也不太辜負這個科系了。

  晚上大夥去吃飯,去前買了個蛋糕。簡簡單單吃個飯、切蛋糕,我訝異於二十五歲的我正開開心心地過著四年前我可能該有的年歲。然而四年前我並沒有。我記得PL八十多分、那海關門了、我在大尖山上想著還念不念資工、開始抽菸、進入重考班。

  而今我二十五歲了,比起二十一歲的我也不過多了四年。相當不多的時間裡,或許我也僅有著相當不多的改變。不過關於唸書,或者生活,似乎我也找到了該有的位置,像是坐在河邊,一邊翻文本一邊期待著Louis要如何向我闡述涂爾幹的文本。

  親愛的Louis,珍惜你相當青莽的年少,如同今天我珍惜著我不那麼青莽的年少。

11.27
  我還是很喜歡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裡面講的:小說家的道德責任在於發現新的事物,如果一部小說沒有發現新事物的能力,那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而或許理論思考也是一樣,例如:思考功能論是目的論的還是因果論的,在某種層次上它並沒有任何必要。諸如此類的哲學思考與邏輯思考它只能是手段性質的,如果這個手段並不給予我們任何通往未來的路徑可能,那它也只能是一些同語反覆般的無意義夢語。

  夢語可能是有趣且炫麗的,但它沒有存在的必要。它只能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裡。當然,淹沒於時間洪流的前提在於:我們的社會確實藉著某些新視界的發現、某些深刻的實踐,正通往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而怯懦如我,多數時候確實只滿足於那些零碎趣味的夢語。

12.10
  下午我和彭昉吃飯,他說他在想我會不會習慣性地把焦慮延緩。形式上確實是這樣:高中多念一年以延緩大學聯考;大學多念四年以延緩生活抉擇。

  彭昉說這些的時候我不打算,也無法反駁。只是這中間有一些推論上的細節考慮:延緩焦慮如果是目的性的,那該目的應該是讓焦慮重臨時有足夠的準備;延緩焦慮如果是非目的性的,那延緩焦慮的傾向應該來自於某些原初的、身體的、意識與潛意識間模糊界線的運作。

  「傾向」是彭昉用的字眼。然而這個「傾向」在此應該是一種選擇頻率的傾向(tendency)而非一種目的喜好的傾向(preference)。也就是「延緩焦慮」應該是做為手段,而手段選擇的比率使得一種傾向(tendency)站上台面而被認知。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延緩焦慮」究竟從我生命的那個角落開始發酵運作。

  我跟彭昉講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我想起來張君玫的期末報告似乎該開始寫了。

12.11
  桂冠很煩。開學的時候看了張君玫的書單,那時候就寫了註腳「《恐怖的力量》,桂冠出版,八成絕版了,要念的話得趕快找」,結果沒多久那張書單就丟了,也忘記這本書了。桂冠實在很奇怪,如果他們不再刷書的話那為什麼Foucault的書永遠都擺一堆在架上(還是學術書只刷這幾本)。

  總之我沒書看,中午跟同學吃完飯,要離開學校的時候賀夷問我是不是要去多鬆,我說不知道,但是半小時後我就在多鬆裡頭了。晚了一點史來師大剪頭髮,也沒打電話就來多鬆看我在不在。結果我在,一整天都在,但是什麼事情也沒做。才想起來,在多鬆什麼事情都沒得做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了。同時想起來,沒禁菸的多鬆總是不會讓我沒事做。

  有些時候,抽菸對某些人來講真的很重要啊。聽說明年連邊走邊抽都要開罰了,天哪。

12.20
  我想起來小時候在習字本上寫到「髒」這個對孩童來說筆劃太多、過為複雜的字,那時候我是這樣練習的:「髒」是「骨」、「草」、「死」、「升」組合起來的。

  骨草死升構成了「髒」這個字眼,同時在孩童的認識裡構成了一個圖像:有一具白骨,完整而低矮地躺落在雜草堆中,然後在其上有一縷漂浮的靈魂。而這就是死亡與其再生,這就是髒。於是出現了一種心物二元對立的辯證,其辯證的取徑即在於通過那堆雜草、躺在那任自我腐朽,讓自己成為比荒原還髒的物質,然後粹鍊出清白飛升的精神。

  如果這個過程是辯證的,那絕對不如孩提的我想像的穿越死蔭幽谷、邁往淨白地域那般單純。它得在雜草間翻撥、在泥濘中匍匐,它得腐朽至比蛀蟲居住之境還低的地層罅隙,然後躺在那裡。它是髒的,無論白骨與靈魂皆屬卑賤。它不如鉛字在習字本上反光得那樣烏亮。

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天使


  我到底有多久沒去天使了。也許在夢境裡像個偷兒一般進去,或者在對面的河堤邊遠望。我到底有多久沒去天使了。每一回問桃:「你最近有去天使嗎?」她都用一種神秘的微笑跟我搖搖頭(話說我也好久沒看到桃了)。

  前段時間跟多鬆的吧台閒聊兩三句,他說煮咖啡很好玩,我說我也煮過,他說在淡水的一家店對吧;上禮拜跟Louis的朋友吃飯,他是咖啡社的,然後就聊了幾間咖啡廳;昨天同學問我多鬆是什麼,我說是家咖啡廳。

  這個年紀的人們似乎很容易就可以聊到咖啡廳。昨天晚上我跟史講布爾喬雅,我說好像不少人都覺得多鬆很酷,但其實多鬆夠不酷了,多鬆潮流得不得了。那到底哪裡才是「很酷」的咖啡廳呢,我和史想起了聚集一群自視脫世浪人的天使。

  天使永遠是一家很特別的店,對聚集那裡的人們而言,或者對我們這些被驅離之外的人而言。或者,對我們這個布爾喬雅的世代來說,天使至少保留了相當純粹的無辜與自愛。儘管如此的無辜與自愛並無法將其孤立於我們布爾喬雅的世代之外。

  天使的人們,來去都被自我追趕。布爾喬雅們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像隻幼犬,一邊天真一邊疲於奔命,來去的路途裡,總有天使那樣一個靠站。

2009年12月9日 星期三

V40


  身體毛病的不斷復發開始,媽把車給我開,讓我方便回汐止看他們,方便回淡水睡覺。在淡水的睡眠品質總是比較好。

  剛開始斷斷續續地,後來車已經完全給我保管了。我保管這輛媽開了十年的VOLVO V40到今天應該也有兩年了。以前媽一年開一萬公里左右,給我之後一年大概可以跑一萬五。有時候我也想我的野狼到底騎了多少公里,十八歲到今天可能騎了也不過兩三萬吧。

  開車經驗從我的身體敗落開始,因為我不適合讓皮膚暴露在日曬雨淋裡、不適合讓身體體驗廢氣和陽光的炙烤。我不再適合騎車。而我的騎車經驗從十八歲開始,騎車相關於年輕。

  十八歲那年,好朋友移民美國,在網路上常跟我說他要買一輛車,那時候我跟他說年輕就該騎車。然而開車確實比騎車舒服方便很多,也奢侈很多。奢侈於花費,奢侈於上下車那幾秒間的自我感覺,奢侈於接送情人、朋友時的他者觀感。

  除此之外,騎車和開車是截然不同的身體感受。

  騎車的時候,在機車車體與身體間並沒有什麼間隙:車體的震動使身體發麻、車體的搖晃連結於身體的平衡。在機車與身體間並不存在著強烈的主僕關係,而是機車成為身體的延伸,而這個整體則被放置於一個開放的空間裡。而直接的速度感和行進間的強烈體感,使得騎車的人關注自己的身體,也因此空間畫面成為一個不被注視的定格的布景。於是主體穿越了這道布景,主體在空間中經過。

  開車是另外一種感受開車的時候,空間被分層:車外空間、車內空間、身體空間。車體區隔了內外,車內的身體動作又有其自主空間。在車內,身體可以任意伸展、迴旋、做動,而這些身體空間又與車內無關,更與車外無關。空間的斷裂與身體的任意性造成一種如同賽車電玩營造的錯覺,而這個錯覺的實質是車與其內的人身做為空間的靜止的座標中心,中心以外的一切如漩渦般呼嘯而過。空間並不被主體經過,而是主體營造了空間、主體讓空間通過自己。

  於是開車開久了,我的身體變得像是一個空間中心的、不佔據任何面積的黑色的點。很多時候出門之後在半路上我仍未清醒,好像我未曾移動那樣。更久之後,反而變得起了床非得開車才會清醒,好像從臥房走到客廳那樣。V40永遠不像野狼那樣變成我的身體延伸,但車子裡都是我的東西,一整學期要用的書、不斷從書房拿上來的CD、球鞋、脫鞋、翻出櫥櫃的應變氣溫的外套。V40變得亂七八糟的、充滿菸味,它變得像是我的半個家,像是無需移動也不可變更的自我空間(儘管這個空間在更大的眼光中只是個不具面積、質量的點)。

  V40給我開了兩年多,已經是輛跑了十四萬公里的老車了。前段時間換機油的時候開著引擎蓋發動,發動的瞬間引擎如同心臟電擊一般跳動嚇了我一跳。確實,它還是輛很好跑的車子,洗乾淨打個臘也亮得嚇人。我很愛它,雖然偶爾似乎不太照顧它,但或許那就如同我珍惜自己的方式。

  畢竟我的開車經驗從身體敗落開始,好像有一點無奈,但也充滿虛榮。倘若它髒污灰暗,那多少也均質了一點我身體的殘破,也粉飾了一點我自私的虛榮。而無論如何,我都離亮得能看見我自身倒影的野狼有點距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