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6日 星期一

七夕


  (這是淡江宮燈路的路燈,像個巨大的慘白十字架。昆德拉在《生中不能承受之輕》裡這樣寫過:「如果生命的每一秒鐘都得重複無數次,我們就會像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樣,被釘在永恆之上。」)

  (這十字架不只一座,有看到後面那綿延重複的眾多恆常的十字架們嗎?)

  七夕睡至向晚,醒來時覺得白天好像有場大雨。窗外還留著未灑盡的細雨。

  回汐止陪爸媽吃飯,路上車潮嘎然作響如喜鵲。到了重慶北路交流道,北方的烏雲散了,城市有懷舊照片的光澤。再往東走一路壅塞,全世界的人都出來過節。

  車子裡楊乃文反覆唱著《不要告別》:「親愛的不要哭,和你一樣,我對明天的恐懼來自對今天的厭倦。」

   一路上我都被車燈照耀著,而我終究錯過了七夕的陽光。

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

青春少女


  幾年前,王剛寫了篇《烏魯木齊的約翰藍儂》。文末,他寫「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

  王剛是幾歲的人呢?我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而究竟一個幾歲的人,才有這樣的資格說「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呢?初讀王剛的散文時我二十二歲。二十二歲的我沒談過真實的戀愛,卻因此如夢似幻地好像能體會王剛的渴望甚或傷感。

  四年後的今天,猛然驚覺自己似乎不再那麼年輕。忽地想把這句話掛在自己嘴邊,「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卻又忽地覺得自己說這話好像還是太年輕。

  王剛究竟幾歲呢?二十二歲的我好像能碰觸到我所碰觸不到的那些令人渴望而傷感的女孩們,而二十六歲的我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我難道不像個裝老成的稚兒嗎?

  王剛到底幾歲呢?他活了多久呢?他還活著嗎?如果他還活著並且極度蒼老,那他還有氣力去渴望與傷感嗎?當我想著王剛再想想自己,當我猛然回頭看見二十二歲時作著戀愛幻夢的自己,我才想起來,王剛的文章、幻想的少年、青春的少女,那都是四年前的東西了。四年實在不佔現代人生多少的比重,但是四年來我終究認識了許多青春少女;終究四年來許多女孩逐漸變得青春。

  是的,青春少女讓我渴望而傷感。無論今天的我幾歲,也無論王剛幾歲,因為青春少女是不斷被生產出來的,而我們卻注定只有一副逐漸老壞的身體。我只會遇見越來越多的青春少女,因為我只會越來越不青春。二十六歲的我面對著十八九歲的青春少女,而三十六歲的我將面對著更多的青春少女:十八九歲的、二十五六歲的,然後三十歲、三十五六歲。一直到我真的靜止下來,然後她們迎頭趕上,並與我一般蒼老。

  而我還是會繼續渴望與傷感著更青春的她們;青春少女們會越來越多,我的渴望與傷感則是層層堆疊的城堡。

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中央車站》


  朵拉在熙來攘往的角落擺一張小木桌,絲毫不起眼地等著。有人上門,開口傾訴,她逐字寫下來,偶爾幫客人添加點詞彙。朵拉的工作呈現出一種路旁隱匿的小廟意象:如同小廟中殘破的神像,朵拉只能等待,等待供奉,等待有人踏進這裡以竊取他者的人生並為其寫下註腳。朵拉是神龕中的偶像。

  偶像只能是被動的,祂並不主動地干預這個世界。朵拉在小木桌旁,在人群的側邊,朵拉正被動地經歷這個世界。透過聆聽與書寫,朵拉被動地收納了客人的人生經驗,以及其人生經驗的指向。朵拉是客人與其傾訴對象的仲介。因著她是仲介,也因著她掌握著客人不具有的權力—書寫的權力,所以在客人與其對象間,朵拉據有絕對的再詮釋能力。朵拉與客人的互望,如同偶像漠視的瞳孔,如同信徒無助且全然託予的告解。

  透過一種斷然的權力,如此被動的經歷也可以展示某種主動性。每一句傾訴的聽取、每一次動筆、每一封信的指向,都屬於朵拉的一趟主動的想像旅程。朵拉可以想像情人間的愛戀、仇人間的怨訴、人生的感謝與懊悔。朵拉可以想像約書亞的父親,如同想像或回顧她零碎記憶中的父親。

  朵拉被動地闖入並判決了無數的人生經驗,直到約書亞闖入並牽動了她的人生經驗為止。

  有一部漫畫裡的神被描述成這樣:深淵之神沒有名字,祂的名字是由地上的人與空中的獸命名的;深淵之神沒有形象,祂的形象是漩渦一般的流質線條;深淵之神無法言說,祂只會發出不可辨識的聲響;深淵之神沒有輪廓與邊界,祂的一小塊被囊括在漫畫中的框框裡。

  如果說深淵之神與世界是一體、未對象化的,那深淵之神就如同纔生的嬰孩。而一個沒有自我界線的嬰孩與神是被動的,也是霸道的。

  朵拉在角落被動地、由外往內地不斷收納一切,如同一個口腔期的嬰孩,或者全能的深淵之神。這個口腔期的無限需索與自私暴虐一直要到約書亞的闖入才有所改變。整個尋找耶穌的旅程,如同一場約書亞領頭的踏往現實世界的冒險。朵拉得在這趟冒險中體驗飢餓、迷途、無助、愛戀與分離。也就是這些親身的體驗,使得朵拉走出那只隱匿於路旁的小神龕,進入現實世界的經驗衝擊,而這些衝擊促使朵拉建構起更明確的自我界線。

  如同Nancy Chodorow說的:「焦慮刺激了自我能力(ego capacities)的發展,以及自我界線的創造。」而現實世界總給予我們無限的焦慮不安,這些焦慮不安或者讓我們自我封閉於某個神龕裡,或者給予我們一個被闖入的經驗旅程。無論如何,焦慮不安總是給予生命經驗一些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