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8日 星期三

無風

  「那時,地上的人們忽然察覺風的流動停止了,風帆不再吹鼓;磨坊不再轉動;空中沒有了蒲公英飛散;花香不再遠播角落。泰坤王趕往神殿中探視,只見風之水晶碎了,世界的吹息於是死去在一地的碎裂零落和晶瑩剔透之中。」

  這只是一個幻想故事的片段,但是這兩天就是這樣無風的日子,好像大地的某一塊已經如故事中描述地一般死透。

  早上出門的時候好冷,一兩個星期來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晴朗卻凍人的早晨了,無風,冷意仍然刺透指骨。

  在車上,旁邊坐了一個高中女孩,靜靜地她並沒有睡著。制服熨得整齊,身上不多一點花俏的飾品,黑直長髮掩面,但我知道她沒睡,而是正在等待。過了兩站,一個同齡的男孩出現在她身前,她這才抬起原先低掩的面容,男孩於是伸出手托住她的側臉,然後彼此相視微笑。

  這樣年齡的男孩女孩,究竟用著怎樣的心意與愛情去尋找彼此而後成雙成對,我一點也不曉得,當我感受到他們的目光交換時,那一切顯得無法,或者也無需了解。

  這是個無風的一天,早晨清冷的陽光灑下,映著該打起精神的我,但卻感覺不到一點人群間流動的生命力,因為無風吧。

  我戴上耳機,讓丁武摀著我唱。他說要去尋找風中的夢、尋找真目光、尋找善良,他就要在長亭外、古道邊和誰分別,那時間晚風正撫,笛聲漸殘,我相信他就要和自己分別,因為山外遠風正在催促著他和夕陽下的影子。

  丁武,好漂亮的嗓子在我耳邊唱著,毫不修飾的高音、尖叫、嘶吼以及哭喊,哭喊著這樣的世紀不再有,因為他要走了,走成一個北方大漢的身影,好蕭瑟地一點不留足跡,只留滿身風雪,而笛聲凋殘歇止,晚風淒厲似鬼哭。

  這樣一個無風的日子,我坐在車上好像丁武一樣蹣跚,可其實外頭的世界無風靜滯。

  男孩從書包中拿出一袋禮物,用青綠色塑膠袋裝著,女孩仰頭笑得好溫暖,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禮物放進自己的書包。這樣的年紀的小情侶都在互送著怎樣的禮物和自己呢?我完全不知道。也許那是一個布娃娃或者一組可愛的擺飾,也許臨睡前女孩會穿著輕輕的睡衣,像電視劇裡那樣,孤坐在書桌前,在昏暗的小燈下對著那份禮物說幾句話,也許有著那份禮物的陪伴,窗外晚風輕撫,笛聲非殘,只在夜裡輕輕唱著帶他們在夢中相見。

  丁武還在唱,我和他被狂想的蛇帶到一座冰雪的花園,那裡有我和他,或者那裡只有我們自己,在黑夜白晝更替之時交渡新舊羽毛。

  車走著,男孩在傍山的溫泉鎮下車,於是女孩的臉再次低垂,給黑髮掩著,她正在等待。

  車不停,男孩在傍山的溫泉鎮下車,女孩不發一語地朝喧鬧而無風的城市奔去。

2007年2月27日 星期二

開學

  天氣轉為寒冷卻晴朗的晚冬,樹頭開始抽出新芽,天空乾淨而清澈,學子離開家鄉,或者說從各地歸來,學校周圍密密麻麻地開始攢動,這是淡江的開學時分。

  這些天來,我可以在公車站牌邊看到許多提著笨重行李的人群,有些看上去青澀,等車張望之際滿是興奮和燥動,有些則老成而漠然,這樣生活的重覆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一點新鮮了。

  高中畢業那年暑假的最後一天,我背著三兩個行李袋從淡水捷運站出來,背後是淡水河,眼前的山丘上是我未來四年的生活。那天願意的話是可以拜託爹娘送我一趟的,但我選了從汐止搭一個半小時的捷運,然後轉乘公車回到淡水的住處。

  那如同一種儀式,就像工地開工破土一樣。我在昆陽站買一張六十元的車票,然後進了捷運,在火車站轉上淡水線,一路數著自己不熟悉的站名直到淡水,在月台邊看一眼淡水河,在公車站牌上看著線路構成的淡水地圖,我滿身行囊好像一個異鄉客,每個動作環節都是為了新生活而舉的儀式,敬虔而神聖。

  那天上了山,我在大學城的便利商店買了一支牙刷,結帳時掏出的紙鈔和收回的發票好像一種淡水生活的交換動作,於是我就這樣成為了一個淡水學子。回到住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明天會不會遲到,慢慢也睡了,意識模糊中外頭傳來陣陣學生的歡鬧,一切真實地讓我有點無法置信,大概也是因為當時自己對大學生活有太多不真實的幻想吧。

  淡江的下學期要開始了,晚上跟補習班請了個假,一臉病容,日導沒說什麼就准假了。

  沒生病,但一臉病容又顯得那麼真實,說穿了我只是想去大學城吃頓高松的豬排飯,或者去水源街吃碗魷魚羹,去看看那些或蠢動或靜默的學生,和他們坐在小店面裡胡亂吃點東西,不會遇見一個認識的人,那讓我覺得異常地真實,真實地異常。

2007年2月20日 星期二

新年快樂

  我的過年印象大概跟多數的人差不多:紅包、鞭炮、年夜飯、無聊的賀歲節目。二十一個年節過去,過年印象唯一改變的是家人漸少,然後年歲增長的無奈漸增。

  每年的除夕、初一都回新竹,年夜飯的菜色都一樣:白斬雞、切花枝、炒米粉、肉丸、麻油雞、豬心湯、香腸、年糕、油麵。年紀還小的時候,吃完年夜飯二叔會帶著孩子們去附近的國小放鞭炮,學校的操場很暗,看出去的四周沒有大廈林立,世界好像只剩下黑夜中的孩童嘻笑和點火驚叫聲,沒有畫面的,只有沖天炮在空中爆炸開來的丁點火花。放完鞭炮回來,領紅包,數鈔票,等待不停歇的賀歲笑話結束,然後回台北,隔天再回新竹去吃初一的中飯。

  那大概就是在父家過年的樣子,前些年小叔過世了,從此之後回新竹過年更變成了安慰祖父母的一個場合。二叔不再帶我們去放鞭炮,今年從馬路上走回祖母家之前,我和哥兩個同著二叔在附近的傳統市場裡抽煙講話,回去的路上看走在前頭的二叔,只覺得離那個黑夜裡放鞭炮的時間已經好遠了,線香和火藥味如今換成了淡淡的菸味,七星軟包,除夕那天下午從祖母家溜出去買的。

  至於跟表親們的過年似乎有趣多了,每年從新竹回到台北,表弟和姨丈早準備好了各種煙火和鞭炮等著,最多的是水鴛鴦,姨丈帶我們在社區的各個巷子穿梭,看準哪家的信箱或者各種空瓶就炸,某一回還炸了表弟的模型房子,當時他還給表姊抱在手上,房子炸飛的同時他哭喊抓奪,一旁姨丈笑得像是惡作劇的國小男孩。

  今年從新竹回到台北,表弟照常拿著鞭炮在門口等我們,笑笑地拎著一袋紅白塑膠袋,可是外頭的雨卻越下越大,我和表弟和姨丈在小院子裡,我用ZIPPO點火,飛出去僥倖沒給雨打濕的沖天炮爆開來的聲音顯得有點可笑而諷刺,我幾乎是用著孩童時代的堅持點起那幾枝炮的。

  芝加哥的表姊打電話回來說她懷孕了,表弟在旁邊大叫他要當叔叔,我也跟著期待那是個男孩或者女孩,想想表姊和姊夫的長相,覺得不論如何就是個漂亮孩子,那年還抱著哭鬧表弟的表姊如今竟也成了妻子和母親,明年的這時候也許就能看她一身素簡抱個孩子,和我們一起放幾枝悶哼的沖天炮,我想那該是為小嬰兒放的了。

  初一那天晚上回到淡水,洗了澡之後去天使,門口曉昀和小賀在下跳棋,樓上一堆熟客帶著朋友好不熱鬧。我跟他們坐下來玩跳棋,連輸兩盤,河邊放起煙火,笑笑鬧鬧,然後農曆年的第一日就過了。

  小年夜那晚帶著兩個小孩去Bongos,然後到天使,戴哥給壽星的拿鐵上寫了生日快樂,旁邊另一個小孩卻不發一語地哭了起來。安慰安慰,往河堤邊走走,在樓下玩幾盤跳棋,開開心心地回汐止,然後迎接中國人的新年來臨。

  現在是退潮時間,天使門口的漁船又擱淺在岸上,小年夜那晚小孩翻開天使的冊子,我拿過來翻翻看見一年前自己在上面寫的東西,寫擱淺漁船邊的死寂,那跟這時間看出去的畫面毫無分別,然後這中間我卻過了一個年,消耗了一段青春歲月。想起那天小孩在天使的歡樂與惆悵,看著她們各自有各自青春的煩惱,看著一年又一年的節日帶她們或茫然或堅定地前進,才知道自己就喜歡看她們這樣,我知道對她們而言,仙女棒和沖天炮絕對不像我放出去的那樣悶聲不響,而是像她們一樣,又煩惱又美好。

2007年2月18日 星期日

Hendrix's last poem





I am you, searching to be free.

The story of life is quicker than the wink of an eye.

The story of love is hello and goodbye.

Until we meet again.

古井

你掉進一口古井
環繞四周的滯水如同從井口窺出的夜空
腐臭的潮氣縕開分解成星點
你浸泡在破敗的黑夜裡
茫然一如白月

你掉進一口古井
墜落時的的水花聲響歡樂地好像你正被迎接著
隨後只剩下滴水破空的嘲諷
告訴你日子正一天天過去

於是所有傳入你耳朵的聲音
都變得好像空墳上的骨節敲響
空悶而規律
你就這樣觀察日子一天天過去

你掉進一口古井
於是開始遺忘
關於那些車水馬龍的人群
那些孩童傳唱的歌謠
或者某條大川入海的靜謐與厚實
遺忘得好像世界只剩磚縫中的
靠著那些愁苦汁液存活的幽綠苔蘚

什麼都遺忘了
遺忘了外頭其實綠煙紅霧正綻放在初春暖陽下
遺忘到古井中的你也被自身遺忘

你浸泡在破敗的黑夜裡
茫然一如白月

2007年2月13日 星期二

小孩

  野狼在三檔下移動,高檔位的低速行駛讓引擎發出陣陣「噗嚕噗嚕」的聲響。淡水河邊的晚上黑亮黑亮的,並不像前些天河面給大霧鎖著,引擎聲繞在河邊的情侶身邊像個莽漢。

  昨天和學生出去挑禮物(另一個學生生日)。她上車後我要他叫後座的彭昉「師伯」,乖乖地叫了。兩個學生我都叫她們「小孩」,對話中的態度她們從沒把我當作老師,也是,畢竟只教過她們半個暑假。

  高中畢業的暑假,青梅竹馬家裡開的小安親班找我去教數學,五年級,四個學生-一個男孩三個女孩。那年夏天我名正言順地開始當老師,天生嘮叨龜毛的個性讓我在老師這個稱呼上過得相當愜意,可是七八歲不算多的差距和極容易被拆穿的臭臉,馬上讓我老師的地位被下面四個孩子挑戰。那個暑假是過得很開心的,領薪水、跟小孩們打鬧、期待大學,每天唯一在意的是新買的野狼哪裡多了點刮痕或者污漬。

  現在的淡水河邊又在放煙火,這裡的煙火好像不需要理由的,只要河邊還有一點情侶、一點遊客、一點心灰意懶,一個莽撞的野狼騎士劃破黑夜,煙火就不會停歇。

  學生們爬在我頭上的時候我並不叫他們「小孩」,那年暑假過後也沒再看過他們四人一起在我身邊吵鬧了。大概去年的哪一天,我也在天使,學生中的一個女孩打電話給我,電話接通滿是慌張。她說另一個女孩要移民去美國,兩人從小死黨,乍聽到這個消息她不知所措。就從那天開始,我和這兩個小女孩開始繼續三年前結束的那段師生關係,仍然給她們爬在頭上。

  再碰面的時候我開始叫她們「小孩」了,她們卻不再叫我老師,彼此都自然而然地。

  上了大學,手機裡瞬間出現一堆或熟識或生疏的電話號碼,MSN上的帳號能認識的也越來越少。那些電話的名字多半是「小X」、「阿X」,偶有幾個頗具創意的綽號,但真的是少之又少。我從來沒有綽號,卻開始習慣在綽號裡面過生活,開始辨別一個又一個相差無幾的代稱,開始為周圍的人貼上那些或美麗或可愛的名字。

  我沒有綽號,也不喜歡叫人綽號,但是好像直接叫姓名顯得生疏,只叫名的話又怕過於親暱過了界線了,對我而言那的確是條模糊又萬萬不可跨越的惱人界線。慢慢地也習慣了,但也只在於那些逢場作戲的場合裡,真有幾個重視卻又以綽號稱呼的人的話,那仍然來自於那條模糊又不可跨越的界線,為此我時常感到無力,最後卻變成一種專屬於我的堅持,就像吳永遠是「學妹」、黃永遠是「小姐」、何永遠是「阿猛」,叫著這些綽號總能召喚出許多零碎的情感,然後想起大學生活中的一點點片段,或許懷念或許傷感。

  至於叫著「小孩」的時候我總是很開心,她們是小孩我是老師,或者說是一種介於兄長、同儕間的情誼,所以我繼續開心地叫她們「小孩」,儘管她們不再稱我為老師。

  再沒誰能給我叫做「小孩」了(其實還有第三個給叫「小孩」的,不過這死孩子不要我了),就像「學妹」永遠只有一個,而「小姐」也絕無二者,只要喃喃喚起這些綽號,就能發現今天的自己也開始習慣往過去看了,而非那個高中剛畢業的暑假,鎮日只往未來想,想著五彩繽紛的大學幻夢。

  另外,今天零七年二月十二日,給我那個滿十五歲的小孩說聲生日快樂,同時送給她淡水河邊的煙火。

  寫這些她應該是看不到的,不過可憐如我手機被停話,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