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30日 星期五

唐朝-緣生緣滅

我被狂想的蛇帶到冰雪的花園
在黑夜白晝時交渡羽毛

綠葉會變紅,你是朗朗的風帆
鮮花變美酒,融合希望

是春帶的雨,喚醒我蕭盡的悲哀
是山野晚風,預知我未來

綠葉會變紅是展翅鋒芒的渴望
也許你是我,我是你
只有你是我,我是你

2007年11月27日 星期二

台下的我

  這兩天我那小小的家,像是接待客人似地。

  昨天晚上史來,來之前鍾在MSN上跟我說話。我不大記得鍾跟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吃了藥,跟我說他懷疑自己有躁鬱症,另外就是他想趕快有錢、撞球變得很強、籃球很強、室內設計很強,而且還要會衝浪。這麼這麼多他所想要的,他說他怕自己無法兼顧。我相信他比起我更記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

  史來了之後我們去打了撞球。這我記得很清楚,上一回我打撞球也是跟他一起,當時那海還開著。我們會在那海待一整天,無聊了就下樓,在對面的撞球場打幾場,都用九號球作結尾。

  跟史打撞球都是那樣,兩個人異常地認真,比數差距拉大的時候,落後的那一個會開始憤怒,然後領先的就很心虛,甚至不敢打得太好。我們兩個都相信,撞球有種魔力,會讓人的情緒起伏異常高昂。

  我想起來我跟史的對話最常起衝突的狀況:兩個人就著爭論的題目,話趕著話,不斷地想要蓋過對方,然後話的內容不再重要,反而是說話的量,用著一種有形而無實質的方式壓迫對方。

  也許這就是打撞球的我們情緒會那樣起伏的原因。一個人漏球,另一個打進,然後再打進,也許接下來再進兩球甚至更多。至於漏球的那一個,他唯一擁有過的機會只在於他漏失的那一球,但是機會的失去造成了無可挽回、無法再回到戰場上的下場。於是漏球的那個人看著球檯上的那個人推桿,進球的難度、精準、巧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檯上的人多進一球,那檯下的就少了一次重返戰場的機會,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窘境油然而生。

  這就是我們最憤怒的吧。

  於是在球檯的對峙中,我和史追求的未必是比分上的輸贏,而是一個機會,一個在舞台上奮鬥的機會,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連站上舞台的機會都沒有。

  今天中午鵬傑來,他進門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你今天很幸運,因為我家才剛整理好,前所未有的乾淨。」

  下午的時間我們在藍石頭。他剛退伍,我剛上大一,明明是國中時代的同窗朋友,今天我們的人生線條卻有這樣錯置的差距。照常講講近況,甚至還講起史和鍾。鵬傑是不認識他們兩個的,但是似乎所有我熟識的朋友以至於家人,對我這兩個高中同學都有瞭解,他們未必見過史和鍾,但是在我大量的話語中這兩個人存在得好像真實。

  其實那是一種很不公平的存在。就像是今天我跟鵬傑講起他們,然後也許,鵬傑在另外一個場合,又講起這兩個遙遠而虛幻的人,然後關於這兩個人的故事也許就在轉述中傳接下去。就像是娛樂節目上常出現的「比手畫腳」。一道題目,從第一個人的動作中傳達給下一個人,然後依序傳接,在最後一個人的理解中,答案可能跟題目天差地遠,然後檯下的人就哈哈大笑。

  這是一場關於誤會的笑料,然而許多時候,誤會幾乎成為瞭解過程中的一種必然。

  下午的時候我又在跟鵬傑說想像力。一段時間來我幾乎將「想像力」視為一份重大的資產。那並非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量,或者精確一點的說,就是那個社會學期中考必考的解釋名詞:社會學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社會學作為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是需要龐大的想像能力的。想像一個人的人生經歷,想像一個人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想像一段隱密的都市傳說,想像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想像一件物品生產背後的過程,以及過程中牽連影響的各種人群生活型態與價值觀。

  然後我繼續跟鵬傑講。因為瞭解的困難以及誤會的必然,我們能做的很多時候只是去想像以及延伸,去尋找更多經驗中的蛛絲馬跡。

  只是我又想起了史和鍾。鍾最近都會買樂透,昨天我和史討論著鍾如果中了獎,那我們理當分到的金額,還有獎金可以用在什麼地方。討論到最後史跟我講到他的朋友,他說他的朋友是個一生平穩的人。一生平穩的人,這句話的反面就在印證我們三個的人生,是怎樣的順序顛倒與錯置,還有不斷的擱淺與滯留,就像是我今天用著剛考完期中考的大一生的身分面對我剛退伍的國中同窗。

  記得一個高中同學跟我說過:「史和鍾那兩個一點也沒變,他們在想什麼我一眼就看穿了。」這是個誤會,因為在我的認識裡面,這個一眼就看穿鍾和史的高中同學,其實才是那個真正一塵不變的傢伙。當然,姑且不論我對這個高中同學又有怎樣的誤會了。

  我們偶有一點站上舞台的機會,也許在後台我們並沒有付出太多的準備與努力,然而,登上舞台的那個瞬間,或者各個舞台下的分秒,我們都準備好了滿滿的自以為是。然而在台上,我們不過是充滿誤會的丑角,很快地在台下觀眾的鬨笑裡給趕下台。我們看著台上演出的人那樣憤怒。

  話再說回來,我這接待客人的小房子著實乾淨。躺在乾淨的沙發上看著整齊的房子,舒適之外更充滿一種真實生活的感覺,而我該做的,應該是把我那本社會學課本抱起來,仔細認真地看,然後再看下一本,也許是Giddens的《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理論》,或者,我親愛的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

  這就是現階段的我,在舞台下等待登場的模樣。

2007年11月22日 星期四

統計教授接待外賓

  下午的時間很閒,因為社會統計停課,國文課我又一向不大去上。今天的行程,於是只剩下傍晚的政治學期中考,還有晚上的家庭聚餐。很閒的一天。



  手邊拿著政治學的幾張筆記,還有昨天社會學助教發的,社會學教授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沒什麼有意思的,筆記就不用說了,我的社會學教授從來也不讓我對他的言論有太多的興趣。



  我逛著朋友的網誌,絕大多數還是那樣,沒什麼新的,沒什麼有趣的。然後我開了彭昉的網誌,看一點他前段時間寫的東西。



  我看了他寫給某個我不認識的蘇教授的文章。還是那樣,我猜想那是從他開始在BBS上用R2D2帳號,跟人在網路上唇槍舌戰之後,訓練出來的方式。這樣說好了,就像是我希望我在意的人都能看我的網誌一般,許多部分的我,甚至一大部分的真實的我,是存活在網誌上的每個字句裡面的。然而,一個存活在文字裡面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又是如何讓人認識自己的呢?



  昨天晚上,我大概切身地瞭解到,像我這樣子的一個人,如果無法活在「認真的對話」這個前提之下的話,那我不過是個二十三歲的老大一生,拿家裡的生活費過日子,沒有任何社會地位,也沒有什麼社會歷練。如果,「認真的對話」無法成立的話,那我就是一個沒有實材的形體,沒有辦法被辨識,更不要說被看重。



  然後我繼續看彭昉的文章。還是很犀利。



  昨天晚上我跟她說,如果說思考「未來的我是怎樣的人」是我過去的一大掙扎的話,那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已經掙扎了七八年了。七八年的時間中,除了現在的階段之外,我沒有找到過更讓自己安身立命的答案。



  以前的那些答案中,都有一些明確的想像。像是如果我是一個建築師,那有朝一日我可能會搭起一座永世恆留的巨塔,誰看見巨塔都能看見我,哪怕不行,那至少人們會看見我抱著設計圖昏天暗地地工作。又如果我是個資訊工程師的話,那也許我會擁有一個佈滿纜線、光碟、零組件,桌上擺著三四台電腦甚至更多,的一個工作室,也許,我可以成為下一個比爾蓋茲。



  然而今天誰走進我的屋子,看見的除了散亂的衣服和零碎物品之外,能看見的是: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唱片、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書。沒了。



  所以我假想一個人可以走進我的網誌,看看我在說些什麼,看看我存在於文字裡的形象。除此之外,我擁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印象、模糊的輪廓、消散的精神,而我也將不復存在。所以我才告訴她,以後我所謂的工作或者努力,很可能是窩在家裡,不然在咖啡廳,抱著筆電還有幾本書,不斷翻閱不斷書寫,然後不斷在停擺的軀體中轉動思緒。



  不過,對於只能存在於文字中,某些時候還是讓我感到無奈與心虛。





2007年11月20日 星期二

宋豬與遼狗

  「今天下午在誠品敦南等人的時候,遇到一群大陸來的狗在那邊汪阿汪的真的很吵。而且這些狗還會抽菸,讓我不得不佩服大陸科技之發達 連抽菸狗都培育得出來。不過令我不爽的是,這些狗抽菸就算了,抽完還亂丟菸蒂。靠,看來狗的視力不好這個傳聞是真的,垃圾桶明明就在眼前牠們還直接丟地上。基於對狗兒的愛心,我並沒有踹他們來讓他們知道做錯事,我只是輕聲地對牠們說了句:垃圾桶就在前面。靠,這些狗就像是聽懂人話似的,乖乖把地上的菸蒂 啣起來丟到垃圾桶裡面然後夾著尾巴逃走了。看到這幕,讓我不禁感到淚從中來,這群狗兒真是聽話阿。」

  很無奈我在朋友的文章裡看到這樣子的話。也許是出於無聊的正義感,或者說純粹的無聊,或者,是我的網誌太久沒新文章了。在此抱著無奈與為著竊人文字的不禮貌而生的抱歉,我還是得說。

  我想到《天龍八部》裡面蕭峰講過的一句話:「你叫我一聲契丹狗,我罵你一聲宋豬。」然後小說裡面那些塵沙漫漫、邊疆異地之處人群相殘、槍戟戳過肋旁、血染荒原的畫面就在我眼前浮現出來。同樣是哀嚎的婦人與嬰孩,同樣是鷹鷲爭食的屍體,分不出來的,不管你是漢人還是遼人。

  當然,那些過於血腥兇殘的畫面,在這個時代是見不到了。只是當我看見朋友寫的這樣一段話時,我不得不想像蕭峰那樣感傷的口吻。

  昨天晚上我看了《瞞天過海三》,裡面的笑點讓我感到欣慰,多少有彌補第二集的無趣。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笑點是,Ocean等人為了在骰子動手腳,派了同夥到墨西哥的骰子工廠臥底。被派過去的臥底開始和工人生活在一起,才發現工廠的空氣品質低劣,工時太長而工資太少,勞工在北美洲與南美洲的交界之處,過著他們在拉斯維加斯沒有想像過的被剝削生活。

  讓我想像一下-這樣一個以招搖撞騙維生,在賭城的五光十色生活中遊走的人,他心中的所謂剝削,可能是那些大賭場老闆們間的生意互鬥、黑白關係的靠攏、黑吃黑、官商勾結,光鮮的外表下養著一群打手,在暗巷裡或者在荒郊野外開槍幹掉他們的對手。如果這是他想像中的「剝削」,那在墨西哥的工廠裡,他看見的是一種他沒想像過而且似乎無從抗爭起(就像工廠裡的勞工們不可能像他一樣精心設計一場陰謀)的被剝削。

  笑點在於,工廠裡的臥底開始遊說和鼓舞被剝削的工人,最後群起抗爭(集會、罷工、丟汽油彈),以至於原先的造假骰子計畫停擺。Ocean打電話過去詢問進度的時候,臥底和他的工廠同伴們正在跟工廠的警察搏鬥著。

  他那些墨西哥人的工廠同伴們,每個都瘦削而膚色焦黑,在臥底的眼裡,曾經他們可能是遙遠國度的底層人群,像蟑螂一樣在為微薄的薪水掙扎。嗯,蟑螂,也許這個工廠臥底,在他踏入那個需要戴著防毒面具、一天可能只睡六小時不到、飲食粗劣的工廠前,如果他在賭城的噴水池前看到一個墨西哥勞工抽著菸坐在路邊,可能他也會罵聲墨西哥蟑螂吧。當然,這個他眼中的蟑螂如果把菸蒂彈進水池裡,那他更多了許多理由罵聲:「沒知識的低等生物,爬垃圾的蟑螂。」

  當然,這樣的假設相較於我台大畢業、等待退伍中、親愛的國中同學罵聲大陸狗,可能是不太恰當的。因為我親愛的國中同學與好友,也許他有更多的國族情懷、歷史鄉愁、政治態度,或者我不理解的正義感和使命感,所以他今天看到把菸蒂亂丟的大陸人得暗罵一聲「大陸狗」。

  只是那又有什麼差別呢?當蕭峰看著曾經是江湖兄弟的漢人叫他叛徒或者遼狗,或者那個我想像中罵墨西哥人是蟑螂的臥底,或者,我的朋友在敦南誠品前看著他心中的大陸狗而恨得心搔牙癢。有什麼差別呢,如果我們用著蕭峰的眼光看一看,那不過是無止盡的互相戳刺與殘害,根本不用再爭論彼此的誤解或者誰對誰錯了,一點差別也沒有。

  寫到這裡,音響裡大陸樂團唐朝正唱得動人,丁武又在我耳邊哭喊著古夢裡的中國,當然,我親愛的朋友,你仍然可以罵他是「哭爹喊娘靠腰的大陸狗」。不過,想像一下那個敦南誠品的下午,你的眼光如果大點的話,一定可以看到更多台灣人丟著菸蒂,相信你也會一樣佩服台灣人的科技與教育之發達。

2007年11月8日 星期四

北島-習慣

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菸
火光搖晃,你總是悄悄地問
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麼

我習慣了你坐在船頭低吟
木槳淌著水,擊碎霧中的陽光
你拖著疲乏而任性的步子
不肯在長椅上重溫我們的舊夢
和我一起奔跑,你的頭髮甩來甩去
隔著肩頭滿不在乎地笑笑

我習慣了你在山谷中大聲呼喊
然後傾聽兩個名字追逐時的迴響
抱起書,你總要提出各種問題
一邊撇著嘴,一邊把答案寫滿小手
在冬天,在藍幽幽的路燈下
你的呵氣像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

是的,我習慣了
你敲擊的火石灼燙著
我習慣了的黑暗

2007年11月5日 星期一

「兩岸社會現代化」學術研討會

  其實我幾乎要忘了這天有這樣一個研討會,也忘了國文課有這樣的一個報告。只是因為有朋友參加這場研討會,同時我又單純地對一個學術的對話場域感到興趣,所以我翹了上午的體育課,在餐廳外面的小廣場抽著菸,等待上午前半場結束的休息時間,然後再跟著朋友一起進去。



  等待的時間我看著那道深鎖的會議室大門,看上去厚重密實的大門,隔絕外面學生的喧鬧聲,而裡面的空間靜謐而深邃。那道大門的背後,學者們講述著關於外面世界的各種細節與關係。那道簡單的會議室隔音門,在我抽菸發呆的眼神中遂變成了一道承載著智慧與知識的學術的神聖大門,門的背後就是一個殿堂。



  門外的我於是開始思索一個問題:在那個學術的殿堂裡面,與被門隔開的外面的世界之間,塔內與塔外的世界是如何連結的?



  從這個問題我延伸出下一個問題:社會學這樣的學問,與其他同樣探討世界各種面向的學問,彼此之間的分界在哪?



  我們可以說社會學是一門人文社會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的意思在於標明出與「自然科學」的差別。自然科學相較於人文社會科學是一門更獨立的知識體,自然科學的研究者壟斷著一般人無法擁有的資源,例如昂貴的天文望遠鏡、精密的無塵研究室、深邃的海底探勘器。因為這樣的壟斷,使得自然科學的知識體獨立開來,自然科學家提出的論述在一般人眼中,幾乎程度上的完全接納。



  然而人文社會科學,像是政治學、心理學、歷史學,或者社會學,他們擁有的知識體建立在人群互相建立的架構中,這些知識每天都可以被各層級的人檢視、論述、質疑,像是我們有各種政治節目,節目中的來賓會接受來電的民眾的提問、反駁、批評。



  所以說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分界明確,那,下一個問題是:在眾多的人文社會科學中,社會學的獨特性在哪?這樣一場社會系主辦的「兩岸社會現代化」學術研討會的獨特性在哪?



  當然我們可以說在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中,他們對於人類社會各種面向的著眼點不同,然而從字面上來看,「社會學」一詞包含了與經濟、歷史、政治太多層面的重疊,因為他們都在研究「人類社會」。於是在我的想像中,社會學與其他人文科學的知識體的分野,不在於面向的不同,而在於眼光的不同。在我最後的答案中,我想像的是:社會學的一切建立在千萬年來,人們在察覺之前就已經不斷被體驗、被經歷的「常識」上,社會學的特殊性,就在於用一種想像力更豐富的方式去看待並解釋這些「常識」



  所謂的常識,絕對比起各種的經濟體系、政治架構、歷史文獻更平易近人。所謂的常識,可能只是,在某些國家綠燈的時候可以前進而紅燈的時候要停步,或者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要結帳並且等取發票,或者禮貌上許多場合我們要說請、謝謝、對不起,是這樣子每天不計其數的人在不斷經過並累積下來的「常識」。



  既然社會學在我的想像中是一門建立在常識上的學科(當然其中必定有更多使其成為專業的觀察角度、研究方法),那在我面前的這道隔音門的背後的會議室,究竟是靠著什麼來使它成為我想像中的神聖大門背後的學術殿堂?而這個關在裡面論述的學術殿堂,又是怎樣連結並詮釋外面那些由常識架構出的世界的?



  話說回來,我畢竟只是一個剛入學不到兩個月,連期中考都沒考過的社會系大一生,如果我現在就能為自己解答這個問題的話那似乎也不必待在大一了。只是,關於一個學術研討會的想像,使得我對於社會學這個知識體,以至於我週遭經歷的一切細節,各種在踏入東吳社會系之前早就經歷卻不曾察覺其特殊性的細節,都感到了更多的興味盎然。



  這些問題在我腦海裡騷動著,然而面前的隔音門不開,我能進場一窺究竟的機會還沒來臨。這時候我的眼前走過了一個灰髮男子,穿著看似廉價的防風外套,大約四五十歲的年紀。



  當然我不認識他,但是看上去他也是要參加研討會的人。招待的研究生領他進入一間類似休息室的房間,然後灰髮男子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灰髮男子消失之後我開始想著:奇貌不揚的一個中年人,頭髮灰白,微微發胖,在街頭任何一個角落我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都不會多看一眼甚至像現在一樣泛起許多想像。然而他在會場招待下進入休息室,也許下半場的研討會中我就會看見他,也許看見他坐在台上,一派深邃沉穩的眼光,透著智慧,老神在在又聚精會神地聽著研究生們的發表,然後準備在結論的時候給這些後生晚輩們一場震撼教育。



  在我的想像當中,這個灰髮的中年男子,成為一個學術殿堂中地位崇高的長者,他在江湖上(社會上,或者說學術領域中)累積了大半輩子的知識、技巧,與招式。所有他外在的表象,他的灰髮、微凸的肚子、廉價的防風外套,都成為了一種象徵,一種成就他那深遂而智慧眼神的象徵。但是這些類似光環的東西,都要在他進入了那道學術大門之後才成立,他得坐在台上,然後靜默等待,再開口,然後一切都順如細水般流暢地表明了他的地位:一個學術圈的長者,坐擁著知識以及備受期待的眼光。



  但是終究,今天換一個場景,也許我在路邊抽菸,或者我在學校一樓發呆,這個男子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不會多看他一眼,即便多看一眼,我也很可能不會有如此多的想像,也不會有因著想像而對他抱著的敬佩的眼光。



  所以說對於進入社會系,或者進入學術圈,或者,哪天我坐在那個學術殿堂的講台上發言,對於這些的想像,難道一大部分我就是為了那些學術性的光環嗎?想到這我還是坐在餐廳外的廣場,再不一會兒,助教把會議廳的大門打開,裡頭走出一群談笑風生的教授與研究生。然後我準備進去了。



  我跟助教打了個招呼,然後想起前些天他在實習課上說的話。我們的助教看起來就是個愛運動、很陽光的大男生,頭髮短短的,穿著簡單體面不顯老氣,很有親切感。那天在實習課上,不知怎麼地忽然略帶酸楚地開始講起一個研究生的心情。



  大致上他講的是:「同學們,你們不要覺得學術圈很崇高或者很偉大。像是我,完成了碩士論文之後常常覺得自己不過也就是製造了一疊紙,然後把紙擺在國家圖書館裡面,在裡面有眾多這樣的紙本,然而未必會有人去翻閱,可能就這樣埋沒在裡面好久好久。同學們,學術圈也不過是份工作,就像是製造業一樣。」



  原本的我是個資訊工程系的學生,在一般人眼裡這應該是一個好找工作的學系。而今天的我放棄了原來的科系,然後來到東吳大學社會系的一年級,難道我為的只是幻想中那樣崇高而值得敬佩,但又可能只是某種製造業的學術光環嗎?



  高中的時候我幻想自己未來可以當個建築師,然後又嚮往自己能當一個辦公桌上同時操作著兩三台電腦的工程師,再一轉眼,我希望自己能當一個坐在咖啡廳裡抽菸寫字的小說家,落魄潦倒一輩子也沒關係。至於今天,我是個等待進入學術場域的大一學生。



  關於自己對未來的期待與想像,其實都有同樣一個基調,那就在於-我希望自己是怎樣被旁人看見的。建築師和工程師相較於小說家,對我來說的差別只在我可能得到的收入的差別,相同的是,在那些身分裡我有自己嚮往的樣子。像是建築師對我而言可能是一種藝術家,工程師則是一種旁人不懂的專業,小說家是一種感性、迷人、恣意的生活情調。那社會學家呢?難道只是另一種的專業,另一種讓人佩服的專業嗎?



  會想當小說家,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在現在這個人生階段,我對於自己興趣和專長上的認定是寫字與講話。但是這樣就能成就一個小說家的專業嗎?一段時間來我發現自己缺乏把小說當作工作或者認真創作的能力,於是我開始思索自己能做到的究竟是什麼,然後我得到的結論是:我是個只會過生活的人。



  所謂的只會過生活,指的是我沒辦法全力投入一種事務性的研究或者操練,那可能讓我沒辦法當一個工科或商科的學生。那寫小說吧,但是我只會過生活,我沒有太多想像情結以及創造故事(憑空創造出不屬於我的生活)的能力,所以關於我寫的小說永遠都只有誠實而沒有創意,但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可能是不夠的。



  那只會過生活的我為何會選上社會系呢?這個問題引導我回到對於社會學這個知識體的認定上。我會過生活,代表的是我習慣對於生活的各種細節產生感覺,感覺帶出提問,提問帶出想像,然而這些提問以及想像都建立在數十億人口中的我這個個體上,建立在我這個個體接觸過的極小範圍的生活經驗上。



  當然,我還是可以說建立在常識的社會學在這個部份好像很適合我,但是我經歷過的常識也只不過是廣大人群中的小小一部份,但是,我在一本社會學的小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我們永遠要記得,我們隨時生活在一個更大的體系之中。」還有這樣一句:「那不意味著我們的個體沒有意義,只是,個體的存在超過了他自身的範圍。個體不是一切的開始,也不是其終結。」



  就是這兩句話,讓我發現社會學提供給我的,是一種更大的看待世界的角度與方式,是一種能讓我超越自身範圍而更全面且客觀的理解世界的想像力,於是對於一個只會過生活的我來說,社會學能讓我的視野以及生活更寬廣,同時更貼近真實,這樣的意義超過了某個看似專業而顯得聰明的行業,或者一種浪漫的生活情調,也超過了一般人可能對於學術圈抱以的敬佩與崇拜。



  講到這我似乎還沒提及一點研討會本身的實質感想,但是對我這樣一個進入本學系不到兩個月,專業知識極度薄弱的大一學生來說,一場研討會能給我的最大的衝擊,一大部分就在以上這些絮絮叨叨的自我質疑與提問中。



  終究我進入了那道大門,跟朋友一起坐在台下聽著研究生的發表。對於台上人的論文發表,第一:我缺乏太多專業知識;第二:發表內容只是整體論文的概述,所以在這上午半場的研討會中,我真正在意的是台上人的態度以及講話方式。



  在那半場的研討會中,發言的研究生有四位,一位來自清華社會所中國組,一位來自台大國發所社會組,還有兩位是大陸的研究生。一個半小時的研討會下來,讓我感覺最明確的是台灣研究生以及大陸研究生在觀點與態度上的差異。



  台灣研究生的態度顯得主觀,但是又力圖客觀而不對他們觀察的現象提出實際的解決辦法,他們試圖理解也希望改善,但是在發表中他們提出的只有觀點及發現,而沒有實際面的解決辦法,例如增訂法條或者其他。



  大陸研究生的態度相較客觀,但是又習慣把問題導向到一個確切的改善辦法上,他們在尋找的比較像是:更好的社會、更完美的世界、更向上發展的群體生活。



  所以說用主觀和客觀來二分兩岸研究生的態度其實是不正確的。雖然我會說台灣研究生較主觀而大陸研究生較客觀,但是問題在於,大陸研究生的出發點,也就是尋求一個更好的社會這樣的出發點,其中就包含了太多的主觀價值。



  社會的許多面向對某一部份的人來說,可能是低俗的、粗劣的、需要改變的,像是台灣曾有的公娼制度,在很多人眼中那是敗壞社會風俗的行業。然而就另一面來說,這些被某部份人甚至大部分人看做需要改變的,可能是另一部份人的生活必需,就像公娼本身,性工作是他們求生的方式,或者尋求公娼的人來說,他們尋求的是原始的生理發洩,如果沒有公娼,那他們在無法發洩的狀況下可能會強暴路人。



  當然我們還是可以說:公娼們可以改行,可以尋找其他被社會風俗接受的行業,他們可以去賣小吃,可以去擺地攤,至於那些公娼的客人們,他們應該去談一段正當的愛情,然後在愛情中滿足那些生理需求。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的構成是交互影響的,我們不能把個人從社會中獨立出來,就像是公娼們,他們的成長背景可能有不可抗的原因,使得他們無法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者培養某種專長,或者,他們從小就是在媽媽是娼妓的家庭中長大,而這樣的家庭必然對他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造成長遠的影響。相反地,一個公娼的客人,他得用這樣的管道發洩自己的需求,其中可能也包含了太多我們無法想像的不可抗因。



  研究生發表完之後,中研院的陳教授發表了他的評論。大致上來講,他的評論就在指證大陸研究生這樣的研究態度。研討會流程來到了台下人的對台上人的提問,這部份是我最感興趣的。



  起先舉手的幾位大陸研究生,都對陳教授的評論提出問題,他們用學術的方式反駁,甚至直接說:「這是大陸的特色。」



  大陸的特色,的確,我們永遠都該有包容其他眼光或者其他特色的能力,但是「特色」這個字眼底下,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專斷,然而在我選擇社會學的理由中,專斷就是太大的阻力,因為我企求社會學能給我的,是一種寬廣而顯得沒有絕對,沒有絕對而顯得包容力大、想像力大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在我的想像中,學術圈的塔內世界,永遠講述的都是塔外的世界,但是所謂的「在塔內」,就表明了程度上他需要與塔外區隔開來,為的是保留自己的獨立性與客觀性,好讓自己不被塔外的成規,或者那些千萬年累積下來似乎不可抗拒的常識,而影響了自己的理智與清晰。於是在我眼裡,那些尋求更多解決之道的大陸研究生們,他們成為了像是黨國機器一般的研究人員,他們與研發船堅炮利、蓋高樓大廈的研究人員無異,對於我這個只會過生活的人來說,那樣一種讓社會運作更順暢、更發達的機器零件,不是我真正嚮往的。



  這些大概就是我參加一個多小時的研討會的感想,我不敢說我得到了什麼,但是對於一個想像中的學術殿堂、論辯場域,一個多小時下來確實滿足了而且真實了我不少的想像,那給我許多嚮往,也給了我檢視自己真實與虛構的機會。我能確定的是,社會學確實給了我一個方向,一個可能不事生產、沒有經濟效益,但是又充滿想像力以及魅力的方向,在那個方向裡面,世界的各種細節顯得美麗而且令人著迷,同時他告訴了我,關於這個世界其實有更多的面向以及可能性,對我這個只會也只想過生活的人來說,這些讓現世在我眼前撕裂分剝開來的感覺,是再真實且有魅力不過的了。





2007年11月2日 星期五

「請問上一堂有點名嗎?」

  國文課出來,我在郵局前面抽菸。教官遠遠地就看著我慢步而來,然後告訴我這裡不能抽菸。我轉身向外,面對正在施工的大樓,再回頭的時候,看見班上的同學一大群浩浩蕩蕩地朝這邊過來。

  開學至今兩個月了,跟班上的人再不熟也都能在路上認出彼此。我開始想著在這群小我五歲的人眼裡,我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大概是:不打交道,永遠一個人抽著菸,同時拎著一個叉燒包和一瓶牛奶;上課時常睡著,看上去老是精神渙散一臉疲態;手邊總帶本書但並非課本(最近都是昆德拉);唯一聽我講過的一句話是:「同學不好意思,請問上一堂有點名嗎?」

  我在意的是「精神渙散一臉疲態」。這大概是最常聽見旁人對我的印象,就像是小賀會寫「他拖著永遠渙散沒有精神的身軀」,或者戴哥也會說:「彭昱不是坐著也不是躺著,他是攤在那裡。」更不要說過去生活中那些來來去去對我熟或不熟的人了,似乎我就是這麼一個,永遠疲累而散漫的人。

  然後我想到漫畫火影忍者裡面的角色-我愛羅。我愛羅一頭金髮,背上背著一個裝滿沙子的大葫蘆,眼神冷酷,額頭上刺著一個大大的「愛」字,重要的是,他的大眼睛周圍圈著鮮明深黑好似刻印的黑眼圈。

  關於我愛羅這個角色的設定是他體內住著一隻怪物(我忘了是鐮鼬還是貓妖,還是其他),為了不被身體裡的怪物操縱意志,他無時無刻保持清醒無法入睡,於是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在這樣設定中的我愛羅的黑眼圈,散發出一種憂鬱而黑暗的氣味。黑眼圈代表了這個人看似疲累但隨時都可能因著體內的怪物,而爆發出一份難以控制的力道。於是我愛羅那鮮明好似刻印或者圖騰般的黑眼圈,昭示了人們他深遂而令人畏懼的內在,同時那圈黑眼圈圍繞著的眼睛,更顯晶亮而銳力。

  不過話說回來,我的精神渙散是沒有我愛羅那種浪漫而令人敬畏的氣質的,我不過就是純粹一臉疲態的老大學生,不斷打哈欠,下了課不去外面抽根菸的話下堂課就瞬間睡死。

  很巧的是,寫到這裡我親愛的同班同學們,一大群地進入電腦教室,有男有女,一下子只有鍵盤聲的教室顯得略為混雜,但我也不得不說聲實在青春。我開始想的是,我親愛的同班同學們這時間(已經沒課了,不像我應該要去上政治學)進入電腦教室幹嘛呢?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他們要寫報告。

  寫報告,我想起我那五千多字的國文課報告(我到現在還沒搞懂這篇兩岸社會現代化研討會報告為什麼是要交給國文老師)。研討會的報告出現在我的網誌上,每看一次我就不得不覺得有趣,有趣在於我的網誌上竟然會出現這樣的文章,而且這還是字數最多的一篇,更有趣的是,字數居其二的,是我那美麗青澀的文青化散文。

  美麗青澀,嗯,下午我還在問子筠我的網誌怎麼會出現這樣一篇文章,我跟她說大概是因為我老了吧,她說老了點才顯得內行啊,我回她:「那我還得再老一點。」

  說這樣一篇研討會報告出現在網誌上顯得有趣甚至詭異而可笑其實是不正確的,每當我仔細閱讀起,就覺得這當然是我會寫的東西啊。然而,以網誌上的文章來說他的字數太多了點,或者比起那些美麗與哀愁的牢騷他顯得理性而無聊,或者因為更多其他我無法想像的理由,也許我的研討會報告比起我強說愁的年輕歲月更得不到其他人的眼光與回應,為此我感到了那麼點點點可惜。

  然後我又想起助教說的:「我也不過又生產了一堆紙本擺在國圖,也沒什麼人會去看他。」那真正會去看的是什麼樣的人呢?嗯,是社會學的同行,那我已經是社會學這個學術圈內的同行了嗎?絕對不是,於是我再看一眼我的研討會報告,然後看見他有種青黃不接的可愛,介於我跟子筠說的,年輕與老或者老與更老之間的青黃不接。

  於是我相當珍惜現在的時光,就是這個我身處在一群小我五歲的同學之間,跟他們一起牙牙學語的大學一年級時光。至於在他們眼裡我是怎樣的一個孤僻人物,我想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