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9日 星期日

魔光都市


  1997年,日本的遊戲大廠Square推出了他們的遊戲大作《Final Fantasy》第七代。這遊戲在第一次引進台灣的時候,似乎因著某家出版社未經版權地出了本攻略書,自此之後他們粗製濫造的翻譯就底定了這遊戲特屬於台灣的奇怪名字:太空戰士。

  《太空戰士》的每一代在劇情上都沒有繼承,但都有相近的世界觀:這是一個結合了魔法、刀劍和科技與古老文明的世界。這絕對不是我們的地球,但是有北歐的戰神奧丁,也有印度教的濕婆、聖經裡的利維坦。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或精巧華美、或油污笨重的機械獸。

  這個世界由一種悠遠漫長的時空拼接感構成,你不知道那是遙遠的過去,抑或是崩壞的未來。小時候總好奇著,覺得有種可以被稱為「深度」的東西蘊藏在裡面。

  《太空戰士VII》─玩家們簡稱「太七」─是我完整玩完的唯一一款《太空戰士》系列作。1997年太七推出在Play Station的平台上,隔一年改版出在PC上,於是我終於如願以償,第一次在架上看到它就趕著買回家。

  太七的故事從一輛環繞圓形都市的奔馳火車開始。這個都市是黑色的。在這黑色的圓圈中心有一座高塔,高塔的四周飄著鬼綠色的煙霧,而高塔之外的廣大範圍盡皆黑暗混亂,像是你能想像到的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刻畫過的兇殺暗巷。火車停了下來,我們的主角從中跳出,然後開始了一場爆破的秘密任務。

  PC版本的太七共分三片光碟,就其故事長度而言,在那時候算是很史詩級的鉅作了。第一片光碟的全部故事範圍都圍繞著那座黑色的圓形都市,它叫做魔光都市。

  魔光都市是由一個國際的能源公司所擁有的(也就是那座高塔與其中的幾個大壞蛋),這個能源公司掌控了榨取星球生命能源的技術,於是也近乎掌控了整個世界。魔光都市是一個工業城,陽光照不進這個都市,所以它是黑色的。它由複雜糾結的粗壯纜線構成,佈滿劣質低俗的霓虹燈,還有灰色的鋼筋外露的水泥,到處都是娼妓、黑幫、流浪漢與一個又一個同樣由纜線、水泥、木板和霓虹燈所搭成的貧民窟。

  當初終於玩完第一片的劇情、主角們逃離魔光都市的時候,我才驚覺這遊戲原來如此龐大,這黑色的沈重都市外面,其實是有一整個世界的。而那些魔法與奇幻都在那更大的世界裡。確實,那時候浸淫在遊戲世界裡的我,在離開魔光都市的瞬間有一種盲人進入光亮的刺眼感。但瞬即我知道,主角們終將會回到這裡,這個黑色的圓形城市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真有個中心嗎。離開魔光都市之後,我們控制的主角在廣大的草原上跑,大概要跑個兩三分鐘才會到下一個城鎮。那些城鎮有的像是中世紀的歐風小鎮,有的像黃土漫漫的非洲城市,也有東方的小橋流水,而有的像是只在奇幻世界中才看得到的由琉璃水晶長成的夢境祭壇。在這麼大又這麼小的世界中,主角們跑著、搭著飛船、騎著異獸在城市與秘境間往返,或者深入地心、搭上火箭,甚或進入記憶與心靈的世界。在這麼多真實與虛幻的場景、過往與未來的拼接而成的世界中,魔光都市的黑色光景彷彿仍然是不可逃避的中心,沈甸甸地壓在世界地圖上。

  魔光都市在故事的尾聲塌陷了。在世界末日的降臨中,天空中出現了全世界人都在觀看的一顆巨大的粉紅色隕石,據說那是即將枯竭的星球召喚來毀滅人類的。在那之前,各種星球的巨大魔獸摧毀了魔光都市。

  十二年後的今天,我還能記起魔光都市的場景。某種對都市的印象,或者對世界的想像都連結於此,彷彿它真的是個中心、十字座標的零點。而從這中心與零點往外延伸的,就是那些粗壯的橡膠纜線。像是血管,也像是有生命的根或藤蔓,它們可以攀附、深鑿、穿透與長出,在這個小島上,或者這小小的盆地都市上,或者在每個穿梭其間的血肉之軀上。

2010年9月7日 星期二

青春癩蝦蟆


  暑假至今不知是盛暑的蒸烤還是食慾衰竭的緣故,我瘦了六七公斤。體質使然,少了六七公斤的我看上去著實瘦了不少。上禮拜的半夜,下樓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喝,猛然發現店門口那張大木桌給拆掉了,我才覺得:瘦下來的原因是少吃宵夜吧。

  這家全家的門口有一片小草地,上面放了張大野餐桌,幾年來我、史和鍾半夜都是在這吃宵夜的。

  史兩個月左右沒回淡水了。搬回家住了。這兩天他回來拿衣服,我給他看這張照片,他反應跟我一樣:好像癩蝦蟆喔。幾年來的宵夜時間與失眠夜晚,我們坐在這隻癩蝦蟆的平整背部,或者粗厚的四肢上,抽菸講話,偶爾把菸攆熄在上面、偶爾飲料或者泡麵湯都灑在上面。這裡像是我們的後院,裡面養了一隻巨大卻隱匿的癩蝦蟆,只是那時候的我們都不知道:原來這是隻癩蝦蟆啊。

  就好像皮諾丘要被鯨魚從噴水孔給噴出來之後,他才會在騰空翻轉中頭暈目眩地看見那個吞食他的巨大黑洞其實是一隻大鯨魚。

  青春變得像是一個自宰的空間,我們身處其中自以為悠遊穿梭,哪天回過頭看才知道被吞下肚子的是皮諾丘;被癩蝦蟆給載著走的是我和史與鍾。

  青春像是一隻巨大乾癟的癩蝦蟆,而這隻癩蝦蟆,在無數個童稚的夏日午後、燙腳的柏油馬路上我都見過:乾乾扁扁、內臟外翻。小時候總好奇地蹲著看,忍著心裡一股噁心和不自在細細地品味。如此噁心的東西竟也令人神往。神往著什麼呢,神往一個又一個極度空乏不滿的宵夜時間與失眠夜晚。

  失眠時間變少了(鍾少吃安眠藥了、史不再無意識地
把〈NBA2002〉打上幾萬遍了),過飽的宵夜也少吃了(過飽的宵夜帶來過脹的胃、更難醒來的早晨)。我們不再年輕嗎?不,我們還是很年輕。過去的我們和現在的我們都很年輕,只是這是一種不同的年輕:今天的我們開始相信自己年輕;過去的我們相信自己的蒼老。哪一種比較年輕呢,是自以為懷著蒼老靈魂的、坐在癩蝦蟆背上沈浮的我們,還是相信自己年輕、一切為時不晚的我們。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這樣描述夢想之城伊希多拉:「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長的時間,自然就會期望到達城市。後來,他終於抵達伊希多拉,……伊希多拉便是他夢想的城:只有一點不同。在夢想的城裡,他是個年輕人;他抵達伊希多拉的時候卻是個老頭。在廣場的牆角,老頭們靜坐著看年輕人走過;他跟他們並排坐在一起。慾望已經變成記憶。」

  我們的慾望已然成為記憶了嗎,不對,就像是我們不再年輕了嗎-不,我們很年輕,而我們的慾望也還是橫陳簇擁,當我們體認到自己的年輕之時,我們也為自己重新點燃了不一樣的慾望;我們會有新的慾望,如同我們會有新的記憶。或者就像卡爾維諾說的那樣,我們是在追尋年輕的路上逐漸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