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30日 星期日

(十二)

  M的菸沒了,他打算把車停下來點個餐,然後繞去買包菸再回來拿早餐。這是一條簡單的路徑迴圈,M順著家的四周驅車一個圓圈就可以買到他想要的東西。M希望這個早晨的第一個軌跡是沒有意外的。

  二十四小時早餐店前面停滿了車子,生意太好了。M把車停在前面一點唯一可見的空位,剛好就是魷魚羹早餐店的前面。車子才剛停好,M才下車,那個高胖的老闆娘就出來了。她開始對M不悅地咆哮,說這裡不能停車。

  M很意外,但似乎又不那麼意外。M意外著這個美好的早晨被打擾了,但不那麼意外老闆娘的反應。

  M一邊往二十四小時早餐店走一邊回頭跟老闆娘說他馬上就走,但是老闆娘似乎更被M的去向激怒。在老闆娘的眼裡,這個人是擋住她家店門口然後往隔壁早餐店走的侵犯者,這個侵犯者一面減少了其他客人上門的可能,一面還增加了她競爭者的生意。

  這場生意戰爭是老闆娘一輩子也無法理解的敗局,當這場敗局還停留在無盡的不可理解之中時,老闆娘只能保持著她的焦慮,如同一個嫉妒的戀人,毫無反擊機會地跺步著。但是當M把車子停下了那一剎那,老闆娘懂了,這場敗局的原因在於她的店面總是被擋住,被一群毛頭小鬼、莽撞的鄰人、交通的違規者給擋住。魷魚羹早餐店成為一個受害者,他們的食物如此美味、價格如此實惠,但卻被放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老闆娘要反擊,對這個不公允的世界反擊:M是她的第一個反擊對象,就在今天,她要藉著M來向世界宣告: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困在這個不可見的暗處。

  而M一點也不意外,雖然他為了被破壞的早晨軌跡感到沮喪,但是老闆娘衝出來的那一剎那M也懂了。M知道這個唯一的停車位,還有那些排隊在二十四小時早餐店前的客人,使得這個早晨的M成為了代罪羔羊。但是代罪羔羊並不是隨機的、無辜的,代罪羔羊是責任的承擔者。

  M要回應這個責任,或者說這一條冥冥中注定的路線。

  M快速地點完餐,然後對老闆娘大吼。M的速度很快,他要讓老闆娘知道她家店門被擋住的短暫時間無異於某個轉頭或者揉眼睛的目光錯失;他要讓老闆娘知道這個世界的意外並不足以使得老闆娘成為真正的敗戰者。

  就在老闆娘啞口於M的大吼時,老闆出來了。矮小瘦削的老闆聽到他妻子的難堪和驚嚇,他出來了,弓著手臂、握著拳頭、瞪著眼睛吹著鬍子,他站在店門口試圖睥睨他們王國的侵略者。

  M沒有嚇到,M很難過,因為他看到小小的老闆站在老闆娘的後面,擺出懦弱的張牙舞爪的姿勢。

  那個畫面裡,老闆不合理地逐漸縮小,而老闆娘不合理地逐漸壯大。這對夫妻,一個小得好像堅硬但無用的石子,一個大得好像膨脹但不具重量的氫氣球;那個畫面裡,老闆成為了整家店硬質但易碎的骨架,老闆娘成為了肥厚的油脂與髒污;那個畫面裡,老闆在追憶著少年時的武勇、莽撞、衝勁,老闆娘則是洋溢著少女的膽怯和柔細。

  這就是魷魚羹早餐店的人生了。他們沒有被拋擲到無人的荒原,他們是在眾人目光下被遺忘的。老闆娘日日在人前看著粉紅小說,老闆日日等待一個成為男子漢的機會。他們日日開著店但沒有客人。他們的人生軌跡如同一個水平的心電圖,或者一道由強轉弱的持續定音,那道定音在還沒有由強轉至無聲時就已經失去發聲的能力了。

  M很難過,他上了車,去買了菸,然後沒有回去拿他的餐點。早晨的計畫與軌道就這樣橫斷了。

2009年8月25日 星期二

日落大道


  一段時間來我保持這樣的生活:一天玩樂一天做正事。玩樂的日子就是玩樂的日子。該做正事的日子,起得早的話就去多鬆,起得晚的話會開車往北海岸晃晃,途中聽完一遍A Mind Beside Itself三部曲,然後回到家旁巷口的咖啡店。

  起得晚的時間,北海岸的天色大概是這樣的。遠處的夕陽往我的方向散射。

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十一)

  學生生活圈中最多的店家就是早餐店了。這裡的早餐店們,從清晨五點半,一直開到傍晚四五點。學生們是各個時間都有可能就寢和起床的族群,他們似乎難以捕捉,所以店家們就保持著警備等著他們的到來。

  M住的地方有兩家早餐店。一家是二十四小時的,一家上午賣早餐,之後改賣魷魚羹到晚餐。二十四小時的早餐店很特別,它是眾多保持警備的早餐店之中最徹底的。而旁邊那家賣魷魚羹的,生意總是不怎麼好。

  暑假的M難得起個大早,出門時想吃頓早餐。名符其實的早餐不僅需要對的口味、對的內容,還需要對的氣氛,更需要對的時間。

  魷魚羹早餐店是一對夫婦開的。M從來沒注意過老闆,但總是注意到老闆娘。老闆娘是一個高高胖胖的中年婦女,生意不太好的關係,她每天都坐在店門口的早餐吧台邊看小說。那是清一色的粉紅小說,那種封面總是畫著水彩浪漫風格的女人、內容充滿二流情色幻想,一字排開可以佔滿兩三架漫畫店書櫥的粉紅小說。高高胖胖的老闆娘每天都在看這些東西打發時間,M看著老闆娘胖胖的身軀穩固如同書架一般把粉紅小說的封面朝著馬路、內頁朝著她肥厚的頸子,已經看了好幾年了。

  老闆娘看著那些小說,一天一天持續不斷,彷彿在無限追憶著自己不曾擁有也不可能擁有的少女幻想。充滿無知、天真、私密的愛慾與肉慾。

  M時常想著: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粉紅小說?如何才能夠應付老闆娘日復一日的閱讀。如果老闆娘兩天看一本的話,那從M到這裡定居開始,五六年的時間她應該已經看了一千多本了。假設閱讀的時間總是短於創作的時間,那這些粉紅小說的庫存究竟能支撐老闆娘堅持不斷的閱讀多久?

  M不知道,而且M從不去那家店吃東西。M總想著老闆娘那雙肥短的手,一面翻閱漫畫店租來的粉紅小說,再一面準備食物(粉紅小說沾滿了人群的痕跡,也沾滿了人群二流猥瑣的性幻想,這些東西被添加進食物裡,就像倒胡椒粉和擠蕃茄醬那樣),M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噁心,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的生意如此差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一個日日在吧台邊翻閱粉紅小說的胖婦人。

  M想為了這美好的早起買一頓早餐,絲毫不考慮魷魚羹早餐店。M要去二十四小時早餐店,隨著日頭的升起,它已經褪去了宵夜店的外衣,換上早餐店的制服了。

2009年8月18日 星期二

手抄《歷史哲學論綱》


  印象中駱以軍曾經手抄過不知道誰的作品(村上春樹?卡爾維諾?),而我昨天花了一個晚上抄完了班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印象中駱以軍說如此可以增加對文字的敏銳度,而我如此抄寫的第一個粗淺感想是增進了對WORD的熟悉度。

  上學期的文本裡,翻閱最多次的大概就是《歷史哲學論綱》了。對於Benjamin,我不知所以地充滿好感。或許是為了他的文筆,但是硬要講文筆或許Foucault更吸引人;那麼可能是為了《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是我看過的第一本學術作品,但是當初看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我第三次進入大學得念的東西;那麼,可能是因為彭昉跟我講過的「歷史的天使」,但是他已經給過我太多如此的誤謬了。

  在此之前,我唯一手抄過的東西是自己文不對題的社會心理學期中報告(手寫是裴元領為了避免同學複製貼上的要求)。那時候在LC,手抄的過程中覺得這篇文章在不斷的複製中持續更新。那是一種勞動,一種類似鉛體印刷的作業過程。那也是一種再進入,一種時序的交錯。

  手抄文本的第一個感覺是勞動,於是有了一種精神與體力的勞動結合。抄寫的完成品與曾經的印刷品,在勞動過程中有了一定程度的分離。抄寫的作品跳出了大眾的範疇成為了抄寫者的私有物,於是作品有了一個提升。如此的提升與生產品被送往消費市場的過程站在相反的位置,或者說那類似一種購買。但是這種購買不需要貨幣做為仲介,這種購買直接建立在消費者的精神與體力勞動上。那類似臨摹畫作的資本佔有方式。

  手抄文本的第二個感覺關乎時間,手抄文本的時候意識在過去與當下間重疊。對於文本曾經的理解和手抄當下的理解,不同於反覆閱讀的省思,手抄文本時的理解是逐字的,它一面了結過去一面開展未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在手抄的過程中都是逐一確認的。如此的確認是絕對的當下,手抄文本的意識屬於米德的主我(I),每分每秒意識都在主我的範疇。

  於是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我第一個手抄的公開作品是《歷史哲學論綱》。儘管《歷史哲學論綱》像是一封寫給歷史唯物主義者的書信,但在手抄的過程中,它也不斷地再次表達了時間、歷史再現、永恆回歸、人的可能性的氣味。

  手抄《歷史哲學論綱》,一面欣喜於體力勞動的完成品,一面欣喜於精神勞動的操演,一面我回顧各種時間的細索與可能性。而關於過去與現在、時間的連結與可能性,Benjamin是這樣說的:

  「過去帶著時間的索引,把過去指向贖救。在過去的每一代人和現在的這一代人之間,都有一種秘密協定。我們來到世上都是如期而至。如同先於我們的每一代人一樣,我們被賦予些微的彌賽亞式的力量。這種力量是過去賦予我們,因而對我們有所要求的。」

2009年8月13日 星期四

巴拉卡光影


  不存在著明亮通透的巴拉卡公路,記憶中是這樣,現實中也是。巴拉卡公路是黑色的,在大屯山群間,在竹林與竹葉的覆蓋下。巴拉卡公路連接淡水和擎天崗,巴拉卡公路屬於夾縫。

  三四年前第一次行經巴拉卡公路,黑暗被一輛輛青春的機車照亮,被照亮的竹林露出無數的縫隙與洞孔。巴拉卡公路仍然是黑色的,再多的光源都無法穿透,無數的竹林孔隙只是牢欄交錯。進入巴拉卡公路只有頭尾,路途間你只能順勢蜿蜒。

  (巴拉卡聽起來像是個僧侶、漫遊者、冒險者。披著極深色、難以描述色彩的斗蓬,只露出鼻頭和口唇。巴拉卡只行腳在人群的陰影與碎屑中。巴拉卡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人。)

  第二次走巴拉卡公路,我和阿猛開車到擎天崗下低一點的休息站。光源在遠處,這裡幾乎被黑暗完全覆蓋。「覆蓋」意味著加諸某種質量,這似乎與黑暗的虛無相抵觸。

  物理學中光有其波粒二向性:光一面具有粒子性但沒有質量,一面光具有波動性但不需要介質。光兼具了存在與虛無。而黑暗似乎總是指向虛無,黑暗不屬於波動也不屬於粒子,黑暗的世界是沒有光源的世界,沒有輪廓,也沒有色彩。

  輪廓在黑暗底下無法完整,無法構成一個整體,像是瞎子摸象,沒有光源照射的整體在黑暗中殘缺不全,並且被聯想、認知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而色彩僅屬於一種光源照射底下才能顯現的屬性,色彩只是一種光學的、物理學的定義,色彩塗料只是在事物上覆蓋一種能將有色光反射出來的質料。沒有輪廓和色彩,經驗只是不完整的專擅定義。

  在擎天崗底下,我想起了某一回張君玫問我:「Weber眼中世界的本質是什麼?」當時我回答「被主觀賦予的價值」。張君玫說我錯了,Weber眼中世界的本質是混沌(chaos)。混沌的世界沒有支點,也沒有光源;混沌的世界沒有二元對立,這裡是諸神並競的圓形劇場;混沌的世界不可能是明亮的,但黑暗與虛無毫無相關。

  這裡存在了紛雜的價值與經驗,但沒有光線投射賦予的秩序。

  於是在黑暗中我們直接通向事物的本質,黑暗的虛無帶來一種誠實的存在,在黑暗中我們才承認經驗的不完整和殘缺。黑暗成為一種實存的覆蓋,密不透風地如同巴拉卡公路。在巴拉卡公路上,光明需要介質,黑暗有其質地。

2009年8月7日 星期五

颱風天與鍾


  好像某年夏末的颱風天我也在多鬆,人很多。今天的多鬆人很少,人像是被吹來的枯葉。沒什麼聊天的人,大家都在用電腦,所以好像我也得打開電腦寫點什麼。

  鍾昨晚睡我家,我問他我們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熟起來的。他說從他上個女朋友開始吧,我說好像是從最近吧,然後他笑一笑。真要講起來的話,我跟鍾的熟識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不像我跟史那樣),一切的熟識皆屬緩慢,如果錯失了任何一個細節或者切割了任何一個明確的時間事件,那我和他的熟識都會變得走調不成形。

  如果要我描述鍾的話,多數時候我會這樣說:鍾是個很誇張的人,在他眼裡世界是全然量化的。

  因為鍾的世界是全然量化的,所以他很悲哀,並且逃避不了各種量化標準落於人後的自卑。也因此,鍾的世界是一連串的較量。我很少聽他把什麼事情看做一個不可分割量化的整體,然後認同該整體獨有、不可比較的整一性。除了他講感情的時候。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鍾的感情生活幾乎是他的救贖真理了。但人就是這樣曖昧,鍾用一種比起我更圓融的方式看感情,但是感情永遠不可能如我一般成為他的救贖真理。鍾的感情觀是整一的、不可量化的、沒有對錯的,但因此他看輕感情。在鍾的世界裡,感情不能被放上尺度和天秤,所以感情只是一種很私密的、不可公開的、小小巧巧的,類似禮物的東西。

  於此就昭示了一種人與世界的曖昧,一種個體與集體之間的情感糾葛與愛恨情愁:個體欲求逃脫於集體之外以彰顯自我,但集體之外沒有他的位置;個體欲求於集體之中安頓自己,但集體的內在重複將他淹沒。

  鍾的感情關係是僅屬於他與他的情人間的禮物,例如一個馬克杯。馬克杯分享著情人彼此的溫度,但是當這個溫度退去,當這個馬克杯被擺在市場經濟中的時候,它只能有一個固定且通常低廉的價格以供市場的索取。但是倘若馬克杯不被擺在市場經濟裡,那馬克杯並無法為感情生活之外隨時隨地處於量化世界中的鍾證明些什麼。

  所以鍾仍然很悲哀。感情生活中不是他傷人就是人傷他。當他的馬克杯逐漸失溫,他就把它擺在櫥窗裡,同時他的目光轉向另一個櫥窗,尋找下一個禮物。或者,有時候被擺在櫥窗中的是他,然後他就受傷了,同時立下志願:下一次我不會被傷到;下一次我會控制住彼此可能的價格;下一次,被出售的是她不是我。

  每每看鍾這樣,我就覺得談感情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細膩重感情如鍾,需要多大的現實與市儈才能說服自己可以、也應當傷害別人;細膩重感情如我們,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不被傷害。

  然後我想起在加州的猶太餐館外面抽菸的時候,那邊的天空很低很大,好像跳起來就能看見海平面。樹蔭下有涼風,涼風中有長椅,長椅上放眼望去盡屬美好。世界似乎好得不能再好。我周身的每一個角落都是以往在台灣吃飽後尋找的「舒服的抽菸處」,但是當我面對這好得不能再好的風景的時候,當下的我無處可去。

  我想念在台灣的情人,我想念感情-那時候我覺得我找到人生中的救贖真理。

  只是鍾的口吻在颱風夜裡迴盪來飄忽去,我分享到他的悲哀。他把我拉過邊界去了,或者我自願地跟著他走過去了。或者我早就走得比他還遠,當他說我是我們三個中最容易瞧不起人的一個的時候。

2009年8月6日 星期四

巴弟流浪記

  白色雪納瑞巴弟(Buddy)於零九年八月五號下午三點半由飼主通報走失,並於當日下午五點半由友人意外尋獲。


(左:廖小姐;右:史先生)

  飼主廖小姐宣稱,當日下午,她的母親打開房門之後巴弟瘋狂衝出門外並且以望塵莫及的速度逃逸。廖小姐接獲母親的通知之後立即撥打電話通知協助飼養的史先生,並相約去住宅周圍尋找走失的愛犬。

  當日下午五點半左右,廖小姐接到友人來電,該友人詢問巴弟的所在處,廖小姐在不理解的狀況下告知愛犬走失。友人則宣稱他在淡江大學校園入口處看見一隻疑似巴弟的小型犬正沒命地拔足狂奔,所以才電話詢問廖小姐。

  友人在確認走失犬的特徵之後捕獲巴弟,並於淡江大學校園內的花架下等待廖小姐來領取失而復得的愛犬。


(左:正確的罰站姿勢;右:偷懶的罰站姿勢)

  過程中走失犬巴弟處於興奮且不知所以的過動狀態。友人在盛怒之下決定處之以罰站刑罰,但巴弟仍然伺機而動並不聽勸告,友人在不得以的狀況下予以巴掌。至終巴弟理解狀況的危急於是認罪,罰站了將近一個小時之久(但罰站過程中仍會靠著椅背偷懶)。

  當日傍晚七點左右,廖小姐情急驅車趕來,友人與巴弟則已經在盛暑之下相當疲累。整齣事件就在友人的汗水與廖小姐的驚喜交接之下,有驚無險地圓滿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