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5日 星期二

夢裡尋夢


上禮拜的今天跑回學校去聽了駱以軍的夢裡尋夢,就我所知這標題是個他已經用了三兩年的梗,這標題容許他在演講時間裡塞進各種他想胡扯的故事。演講完跟一個中文所的人聊天,照他所說這場演講已經算是比較有結構的一次了。

確實這場演講的結構很單純,像是國中作文的起承轉合。

開場他先講了個他成功高中時代狼狗時光的故事:一夥高中男生在傍晚時間像是秘密集會一樣儀式性地在校舍樓梯間的小窗洞看對面不知為何赤身全裸的一家人,傍晚時間,全裸煮晚餐的母親、全裸翹二郎腿在看報的父親、全裸打電話的高中姊姊、全裸狂奔的小弟弟。從那小窗洞看出去,是一個憂鬱神祕、對青春期處男富有色情詩意又無可名狀的化外之地。這個故事裡小說家用其說故事召喚力,講了不知有沒有二十次的「我可以記得」,然後描摹出下班時間的車潮、樓梯間髒亂的佈置、傍晚時間操場上鬥牛的少年、對面大樓旁體育場裡面合唱團的練唱還有魔幻時光那種狼狗不分的光線。這故事沒有劇情時間軸,只有小說家對記憶的擬仿與變造,然後打造出一個很遙遠而柔軟的卡在上頭的空中閣樓、對青春期少年完全不知所謂的一家人和不知所謂的青春期自我。

講完這個故事之後他引用了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這差不多是整場演講的結構核心。海德格先出場說現代人已經玩完了,然後昆德拉罵他,說現代小說根本不是歷史的終結,現代小說發現了一種新的人類心像之結構,福婁拜、托爾斯泰、卡夫卡、湯瑪斯曼。但昆德拉也覺得現代小說有點淒慘,就像是他有親愛的鄉愁,對塞萬堤斯、唐吉軻德、桑丘和那匹瘦馬的鄉愁。

接著話鋒一轉,駱以軍開始講他哥兒們老婆差點生出金剛芭比雙胞胎的故事。陰陽人,生物學上有子宮又有老二的確確實實的陰陽人。故事從子宮肌瘤展開,講到用藥、意外懷孕、副作用、染色體規則與基因突變之機率,然後講陰暗的醫院停車場,最後到哥兒們歡快大結局的產房,沒碰到那五趴機率的生命悲劇。這個故事裡當然沒有小說家那種很柔軟而緩慢的「我可以記得」,而是小說家穿梭在各種專業話語知識裡面、現代人急急忙忙穿梭在分門別類知識大廈的樓房裡,隨時間軸迂迴前進後一頭撞上故事結局,傻楞楞地有點荒謬和幽默感。

最後,這兩個故事被駱以軍給黏在一起,從他老婆身上(他老婆實在很正、聽他講故事都會想到他老婆的臉),他發現少女柔軟的身軀轉換成大腹便便的產婦,小產、憂鬱症、支離破碎,開始進入現代社會之知識規則與其夾縫。大體上,駱以軍想講的現代人似乎就是這樣:從潮溼的田園詩沃土慢步進灰白水泥牆,在知識迷宮裡推開門又推開門再推開門的現代人。

這演講也以很駱以軍臉書風格、在陰暗的夜半小餐廳裡他跟岳父一起看日本女子摔角的蠢蛋故事作結。聽他講話實在滿舒服的,但也實在是個滿狡獪的人,難免讓人想像小說家的必要之惡。就像他自己說的:「我這幾十年來努力寫小說,基本上沒有任何一個情境場景是我沒辦法寫出來的。」聽得我有種哇靠之感。

大概從二十初頭開始我就很文青慣習地在身上帶本小說,通常都是昆德拉,後來看完沒得看也懶得看了,上碩班後開始看駱以軍。去年在田野裡,身上帶的是降生十二星座, 生日那天還坐在Philz翻開來哭得唏哩嘩啦,我哥來時傻著問我幹嘛哭、因為駱以軍喔?他臉上有種「駱以軍真的很靠杯」的尷尬。總之,駱以軍的降生十二星座就像昆德拉的可笑的愛,或者像任何一個樂團的現場大雜匯被我視為珍寶。那天演講完拿著降生十二星座,想說這中年胖子大概簽這本也簽煩了吧,怪不好意思,但還是給他簽了,是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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