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8日 星期四

關於《不朽》的惡趣味

  最近我看書的進度極慢,一本《不朽》不知道已經看了兩個禮拜或者更久。為什麼呢?也許是我的生活太繁忙,也許是我太多的時間浪費在發呆和打瞌睡上,不過我就是沒辦法在課堂上看自己的書,教授的話永遠都像惡魔的呢喃般從我的耳殼穿透進腦中,那比起任何噪音還要侵犯人。

  國文課的時間,我在一樓大廳的郵局旁看著《不朽》,後頭是新大樓的工地,電鑽和工人的吆喝甚至是挖土機的運轉聲響,這些都不打擾我浸泡在昆德拉的叨念裡頭。

  我看到的是大約整本書的後四分之一,第五部的章節。昆德拉在書中的自我不斷地和阿弗納琉斯教授進行永不停歇的爭辯與論述。那只是第五部裡的一個小小篇章,昆德拉正和阿弗納琉斯教授吃著美味的鴨肉,然後昆德拉說著他就要完成一部他最憂鬱的色情故事,而阿弗納琉斯教授擔心著他的老友就要寫出了其一生中最枯燥乏味的小說。

  然而昆德拉為他的故事(就是《不朽》吧)的辯解著實地說服了我。在他的想像中,故事的迷人不在於劇情線路的前進,就像是對於美味的鴨肉,我們會期望它永遠停留在口腔中、食道中、肚腹中,持續不間斷地散發出那些香氣、口感,以及飽足感,而非極力地催促這塊鴨肉通過我們的肉體然後成為一團糞便逃竄出去。這是他心目中最美麗而最擁有餘韻的故事。

  我開始回想著在這第五部的小篇章的之前,之前那些整整四分之三本的內容,那些關於阿涅斯、洛拉、他們的父母、保羅、歌德、貝蒂娜、貝爾納,這些主人翁之間的關係,權力關係。昆德拉似乎很愛把眼光集中在人群間的權力地位上,或許對他而言,權力的鬥爭中看見的才屬於這個世界最原始而叫人著迷的樣貌。

  關於那些主人翁之間的權力關係,許多角度而言是無聊的,他們耐人尋味,而昆德拉的眼光犀利,但是,終究以一部小說而言,或者以阿弗納琉斯教授的眼光而言,這樣沒有劇情而只有事件的故事,是枯燥乏味的。

  然後我想到前幾天我說的一些話。那天我拔了智齒,從病房出來我傳了封簡訊說:「活著真好,我愛妳。」在我回到家之後我大概這麼告訴她:「拔牙就像一場毀滅性的折磨。你可以想像一下,牙齒,或者說口腔內的骨頭,他深植在你牙床的血肉裡(外露的部份小小的,但底下其實長而粗厚),至於你的口腔,那離你的腦子很近。想像一下你躺在病床上,護士用一塊綠色的布蓋住你的臉面,但是你沒有失去意識,仍然可以從那塊布的孔縫看見光亮同時聽見聲音,然後醫生用著你看不見也想像不到的工具,刺穿你的牙齒,在那深植血肉的洞裡頭不斷地挖掘、拉扯,你的牙齒與血肉與工具間不斷摩擦發出某種尖銳的聲響。你可以感覺那確實是一根骨頭,像是肋骨那樣長長的而且深埋體內的一根,就在離你的腦子十公分左右的距離,被一點一點抽離你的身軀,同時發出痛苦的嚎叫。那很可怕,完全是一場毀滅性的折磨。」

  事實上,這樣的一段話我在病床上就開始想像了,至於拔牙的過程痛嗎?不痛,因為醫生的麻醉技術和拔牙技術都太好,那精神上的折磨真的有那樣劇烈嗎?也沒有,因為我還可以在他們診治我的時間想著那麼一段話。

  然而,當我傳簡訊的時候,「活著真好,我愛你。」就已經開始為我之後將要講的話鋪路了。簡訊開啟了關於我的拔牙過程的第一個情境描述,在此之後的那段話就繼續加深了關於拔牙的恐怖以及我這天的磨難感受,在我的簡訊與對話中,拔牙成為了一種恐怖的想像,那樣的想像如此真實(的確啊,我沒說謊啊),真實到我們只透過這些文字就彷彿瞭解了拔牙的想像,用昆德拉的說法:我的文字為拔牙加諸了一種詩意的恐怖與幻想。

  於是我想起了關於文字的力量。在拔牙的過程中,其實就像是關於前四分之三的《不朽》的那些事件(關於阿涅斯、洛拉、他們的父母、保羅、歌德、貝蒂娜、貝爾納,當然還有更多其他人),在拔牙的事件中我可以講的其實更多。我可以說史告訴我的:「彭昱,拔牙根本就違反自然啊。」然後繼續下去,說著關於人對於自身以及週遭所做的一切,其實都違反了自然的律。甚至我可以嘗試用昆德拉的語調說:「肉身的行為出於心靈的主宰,然而心靈的意志又受制於肉身。人的自我意志與肉身的自然的律自成了一個權力關係,而在這份權力關係的背後,是一個可以稱之為永恆的電算機的偉大精神體,有人稱之為神或者造物主。祂給了我們這一塊軀殼同時給了我們自由意志,於是關於自我的權力鬥爭或者人類群體的權力鬥爭,就成為了祂創造的一種永恆的輪迴。」

  但是就像昆德拉寫下的那些事件一樣,這樣論述式的描寫未必有人愛看(像是阿弗納琉斯教授就肯定不喜歡),於是關於我在上段形容拔牙的方式(永遠的鬥爭啊!)還有前四分之三的《不朽》,就成為了一連串無趣的、沒必要、殘忍的,事件。是的,那是一串枯燥的事件,然而驅使我看下去的,是昆德拉在事件中的眼光,那讓我覺得崇拜,讓我感到輕鬆而戲謔,讓我對世界的模樣顯得旁觀,讓我成為一個不用負責的局外人。

  然而這一切都變調了,當昆德拉告訴阿弗納琉斯教授那些關於鴨肉一般的小說時,一切的事件都充滿了一種魔力,昆德拉用著他回過神的幾句話加諸了整本小說一份詩意,大概用了不到兩千的字數,整本《不朽》瞬間充滿了魔術般的美麗與驚艷,而在我拍案叫絕的同時,我將這一小段扭轉全貌的篇章,稱之為「《不朽》的惡趣味」,或者說「米蘭.昆德拉的惡趣味」。

  昆德拉透過前整本書四分之三的事件,為我創造了某種程度的真實,然後再透過那簡短的篇章,為他創造給我的真實加諸了一種魔幻的力量,就像是當我跟她說著拔牙的恐怖時,我就正在創造一種關於拔牙的真實,那真實的程度透過文字的侵擾傳達進入她的耳裡,然後進入她的想像,讓她可以想像出一個又一個關於恐怖拔牙經歷的畫面,而那些畫面就成為她腦海中的真實,同時我們要知道,腦海中的真實是最有存在感的,我們可以看見美麗或者醜陋的景色而無動於衷,因為那些景色未必能在我們的腦海中產生化學作用,但是,文字可以經過操縱、修改、掩飾(最棒的是這些動作只需要靠腦細胞運轉就達成了,不像是我們要改變一片風景可能需要動用挖土機、工人、水泥車),於是乎,昆德拉的強大對我來說無庸置疑,因為他對文字的操弄已經成為一種完滿的技術,不露痕跡地,再枯燥也不改變其事實地,為我們成就了許多的想像,成就了一片更細膩美麗而且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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