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的歷史課裡,我看的是米蘭.昆德拉的《不朽》。昆德拉用著他慣有的聰明的語調把那些簡單的事件(事件,單純得幾乎沒有故事性的事件)在我面前分剝開來,那樣子的昆德拉永遠是嘲諷而戲謔的。
今天來的是代課的教授,於是原課堂的教授到了開學將近一個月的今天我還是沒見過。代課教授講著歷史與國家的關係,我感到無聊,無聊到把《不朽》翻上翻下看著書本封面封底的各個細節。
封底上端印著昆德拉的黑白照片,中間是他的簡介。照片裡的昆德拉表情一派輕鬆,黑白色調襯得他的眼窩和眉毛烏黑發亮,我就這樣定睛看著,心想:這個捷克男人,加入過共產黨,當過大學的電影系教授,寫詩寫劇本,七十八歲的今天,他應該躺在家裡,輕輕鬆鬆地等待著還沒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等待著一份他其實已經不需要更多的名望和財富。他笑得充滿自信,像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享樂主義者。
歷史課果然是無聊的,然而我手上的《不朽》,在某個角度而言也是一本無聊至極的小說。我看到洛拉和貝爾納在地毯上做愛,洛拉用著越趨大聲的喘息、不斷變換的姿勢、帶有命令的眼神,用著話語之外,純粹屬於肉體的所有力氣在和貝爾納爭鬥。我習慣昆德拉的眼光,於是故事的本身慢慢消失,留在眼前的只剩下說話的作者,用著封底照片的眼神自在而輕鬆地揭露這對做愛的男女,揭露他們肢體下的語言,還有無止盡的鬥爭與權力關係。昆德拉不帶一點情感,笑笑地對我說著這樣的一個,事件。
你好薄情啊,我心想。你是這樣的一個男人,無所不能嘲笑嬉鬧的男人,在你面前一切都顯得可笑,一個連「不朽」都能看作可笑的人還有什麼笑不出來的呢?所有你筆下的人物都是丑角,而且他們成為丑角並非出於事件的本身,而是出於在後頭撕裂事件的你。如果關於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件對你而言都可笑,那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嗎?然而,你應該會用著輕鬆的表情,對這個提問回應出關於可悲的提問本身的可笑性。
於是乎那張方形的昆德拉黑白照,在我眼前就成為了一台機器,一台製造可笑與可悲的機器。無論誰面對那台機器發出提問,或者說將任何事件丟進機器裡頭(你可以把愛情丟進去,或者憂鬱症、樂生拆遷、藍綠互鬥、期末考成績),最終他會把可笑生產給你,然後從可笑的無意義中產生可悲,再從可悲映照出可笑,那就像是一個永無止盡的迴圈,把所有的事物捲進去然後攪和出可笑與可悲一體的產品。
我發楞看著《不朽》的封底,精神掉入那台可以稱為「可笑可悲製造機」的機器裡頭。這個時候台上的教授講到牛罵頭遺跡,我心裡想著可笑,無意識地想著一切的可笑。
我試著把意志從這些可笑中挪移出來,想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然後意外地覺得那是一本溫暖的小說,至少相較於我手中的這本《不朽》。如果我們從《不朽》中觀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那大概就像是從0這個數字觀望1,0與1之間的差距和1與2的差距是相同的,然而當我們站在1的角度,我們會發現距離2我們只有一個自身的差距,但是當我們是0的時候,那意味著我們距離面前的1有著永恆的間斷,即使我們從自身中分裂無數次也無發前進到1的場域。
我又回到《不朽》裡頭,開始覺得關於「不朽」這個字眼其實就充滿了引人發笑的性質。生而為人我們都在追求不同層面的不朽,然而昆德拉在我面前否認了不朽的價值,於是乎世界的一切都掉入那台「可笑可悲製造機」中,在那台機器運作中,生物與無生物的存在都被撕裂了。
機器日復一日運作著,我能看見那些在機器中滾動如麵糊般的流質物體,除此之外還能看見昆德拉掌控著機器,世界中剩下唯一的臉孔就是那張黑白的照片,於是乎昆德拉成為不朽了,他成為他口中可笑的不朽存在,對於一個如此輕挑戲謔的人來說,或許沒有比成為他口中可笑的一切中的可笑,更來得令人感到羨慕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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