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處〉
很久以前紀仔問我:你有看過余華的《兄弟》嗎?我說有,但沒看完。他說喔,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看一看。你們兄弟真的是兄弟。我問他,那你們呢?紀仔說:我們家是三個獨生子。
此刻我跟我兄弟坐在淡水河邊的一家咖啡館,分據一張狹長桌子的兩端。為了避免坐同一側的碰撞所以他面對河岸而我背對,因此我很可悲地只能看著他。
我兄弟挺好看的,高中那年對我學著穿衣服感到嫌惡的他現在穿得遠遠比我像個人,很有點文青的樣子坐在咖啡店裡打電腦。IBM和VAIO擺在桌上,兩個人各寫各的東西——他在寫他的跨年,我在為了昨晚庸俗的牢騷找照片。偶一抬頭看到的景象很令人驚異:一個台北東區的雅痞和一個新竹的學術宅男,兩個人竟然展演著一個類似的手勢:寫東西的手勢。
類似的手勢給予我一種奇異的熟悉感,而這種熟悉感之所以奇異是因為其本身的陌生。這種陌生感其來有自:我的文青生涯大概在我大二移居新竹後漸漸落幕,此後幾年之中聽到這個詞總有一種喝下漂白水的不適應感;他的文青生涯大概在一年前開始,當時我正在啃著馬克思和傅柯,寫文章不是為了研究計畫就是為了罵人。在我的文青年歲裡他不以為然,在他的文青年歲裡我感到羨慕而悵然。
我兄弟在他文青生涯的濫觴期曾經用一篇名為〈文藝青年〉的文章把他文青化的故事寫得很清楚,看過該文會更明白我的意思。從那篇文章之後,過去看到我就問我作詩了沒(天知道我未曾寫詩)的家人們就開始定期關注著我兄弟的文章,家族裡曾經黏著在我身上的文青標籤迅速地被摘下來貼到他身上。在家族成員表示驚奇與讚嘆之餘,我的心情似乎複雜了一點。
我兄弟正在重考,大概很徬徨也很焦躁,因此他的文章總是傳達出一種平淡而躁動不安的感覺。對此我感到很羨慕,因為那會讓我想起我在台大念機械系、整天茫然不知所措的年代。那個每天傍晚準時走過長長的椰林大道,走到校門口望著羅斯福路新生南路的路口、喃喃地自問「接下來要去哪裡」的年代。那個年代裡的焦慮、想像和現實,使那個年代的我總覺得自己身處在一種躁鬱的詩學氛圍裡。隔了一年我準備轉學考,整天在校園裡閒晃,與身邊際熟悉又格格不入的地景維持著一種過客的斷裂關係。我寫了無數的文字,追求一種清澈的無力感,想像著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竟能改變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我懷念那樣一個我一點都不想重來的年代。因為一點都不想重來,因此我心安理得地懷念。然而,看到我的兄弟,那個年代裡的味道卻時不時地冒出來。為此我感謝我兄弟,因為他自顧自地生活在平淡的焦慮中時,我正在偷偷地擷取他生活的片段、並且武斷地任意在我的腦海之中改造,讓這些被我任意想像其意義的片段在我的心靈內部召喚出我曾經被牢牢綑綁於其上的年代。我未曾徵求過他的同意,因為我認為他不會希望自己的生活被我如此理解。因此我只能默默地告訴自己:是的,他跟我不一樣;可是這個不一樣的生活裡,為什麼又有一些東西讓我總想要任性、甚至專制地聯想起我的過去呵。
在那樣一個年代裡,我的一切都被我的兄弟質疑並挑戰。他不能接受我的生活方式、心情和其他,而今天我卻像小偷似地在他身上找我自己。這很諷刺(ironic);我明知他身處的情境與我之不可共量,卻一味地這樣想像,這更顯得悲哀。
在某種程度上,我將一個不可被如此詮釋的生命經驗理解成自己經驗的召喚物,是因為自己的生命情境再也不會重來。
可喜的是我現今是一個不甚焦躁的宅男。不重來就不重來,我看著我兄弟,挺開心,這時候又像是在看一本偉人傳記之類的,想著那是他的故事了。只除了有時候,某些關鍵字突然冒出來時——例如,隔壁桌在不久前冒出了「文青」這個字眼,我跟我兄弟對看一眼,我總覺得他也喝到了一點肥皂水。那一瞬間,我又相信我跟他的命運之間有某種牽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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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七年一月一日,by我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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