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幾乎要忘了這天有這樣一個研討會,也忘了國文課有這樣的一個報告。只是因為有朋友參加這場研討會,同時我又單純地對一個學術的對話場域感到興趣,所以我翹了上午的體育課,在餐廳外面的小廣場抽著菸,等待上午前半場結束的休息時間,然後再跟著朋友一起進去。
等待的時間我看著那道深鎖的會議室大門,看上去厚重密實的大門,隔絕外面學生的喧鬧聲,而裡面的空間靜謐而深邃。那道大門的背後,學者們講述著關於外面世界的各種細節與關係。那道簡單的會議室隔音門,在我抽菸發呆的眼神中遂變成了一道承載著智慧與知識的學術的神聖大門,門的背後就是一個殿堂。
門外的我於是開始思索一個問題:在那個學術的殿堂裡面,與被門隔開的外面的世界之間,塔內與塔外的世界是如何連結的?
從這個問題我延伸出下一個問題:社會學這樣的學問,與其他同樣探討世界各種面向的學問,彼此之間的分界在哪?
我們可以說社會學是一門人文社會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的意思在於標明出與「自然科學」的差別。自然科學相較於人文社會科學是一門更獨立的知識體,自然科學的研究者壟斷著一般人無法擁有的資源,例如昂貴的天文望遠鏡、精密的無塵研究室、深邃的海底探勘器。因為這樣的壟斷,使得自然科學的知識體獨立開來,自然科學家提出的論述在一般人眼中,幾乎程度上的完全接納。
然而人文社會科學,像是政治學、心理學、歷史學,或者社會學,他們擁有的知識體建立在人群互相建立的架構中,這些知識每天都可以被各層級的人檢視、論述、質疑,像是我們有各種政治節目,節目中的來賓會接受來電的民眾的提問、反駁、批評。
所以說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分界明確,那,下一個問題是:在眾多的人文社會科學中,社會學的獨特性在哪?這樣一場社會系主辦的「兩岸社會現代化」學術研討會的獨特性在哪?
當然我們可以說在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中,他們對於人類社會各種面向的著眼點不同,然而從字面上來看,「社會學」一詞包含了與經濟、歷史、政治太多層面的重疊,因為他們都在研究「人類社會」。於是在我的想像中,社會學與其他人文科學的知識體的分野,不在於面向的不同,而在於眼光的不同。在我最後的答案中,我想像的是:社會學的一切建立在千萬年來,人們在察覺之前就已經不斷被體驗、被經歷的「常識」上,社會學的特殊性,就在於用一種想像力更豐富的方式去看待並解釋這些「常識」
所謂的常識,絕對比起各種的經濟體系、政治架構、歷史文獻更平易近人。所謂的常識,可能只是,在某些國家綠燈的時候可以前進而紅燈的時候要停步,或者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要結帳並且等取發票,或者禮貌上許多場合我們要說請、謝謝、對不起,是這樣子每天不計其數的人在不斷經過並累積下來的「常識」。
既然社會學在我的想像中是一門建立在常識上的學科(當然其中必定有更多使其成為專業的觀察角度、研究方法),那在我面前的這道隔音門的背後的會議室,究竟是靠著什麼來使它成為我想像中的神聖大門背後的學術殿堂?而這個關在裡面論述的學術殿堂,又是怎樣連結並詮釋外面那些由常識架構出的世界的?
話說回來,我畢竟只是一個剛入學不到兩個月,連期中考都沒考過的社會系大一生,如果我現在就能為自己解答這個問題的話那似乎也不必待在大一了。只是,關於一個學術研討會的想像,使得我對於社會學這個知識體,以至於我週遭經歷的一切細節,各種在踏入東吳社會系之前早就經歷卻不曾察覺其特殊性的細節,都感到了更多的興味盎然。
這些問題在我腦海裡騷動著,然而面前的隔音門不開,我能進場一窺究竟的機會還沒來臨。這時候我的眼前走過了一個灰髮男子,穿著看似廉價的防風外套,大約四五十歲的年紀。
當然我不認識他,但是看上去他也是要參加研討會的人。招待的研究生領他進入一間類似休息室的房間,然後灰髮男子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灰髮男子消失之後我開始想著:奇貌不揚的一個中年人,頭髮灰白,微微發胖,在街頭任何一個角落我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都不會多看一眼甚至像現在一樣泛起許多想像。然而他在會場招待下進入休息室,也許下半場的研討會中我就會看見他,也許看見他坐在台上,一派深邃沉穩的眼光,透著智慧,老神在在又聚精會神地聽著研究生們的發表,然後準備在結論的時候給這些後生晚輩們一場震撼教育。
在我的想像當中,這個灰髮的中年男子,成為一個學術殿堂中地位崇高的長者,他在江湖上(社會上,或者說學術領域中)累積了大半輩子的知識、技巧,與招式。所有他外在的表象,他的灰髮、微凸的肚子、廉價的防風外套,都成為了一種象徵,一種成就他那深遂而智慧眼神的象徵。但是這些類似光環的東西,都要在他進入了那道學術大門之後才成立,他得坐在台上,然後靜默等待,再開口,然後一切都順如細水般流暢地表明了他的地位:一個學術圈的長者,坐擁著知識以及備受期待的眼光。
但是終究,今天換一個場景,也許我在路邊抽菸,或者我在學校一樓發呆,這個男子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不會多看他一眼,即便多看一眼,我也很可能不會有如此多的想像,也不會有因著想像而對他抱著的敬佩的眼光。
所以說對於進入社會系,或者進入學術圈,或者,哪天我坐在那個學術殿堂的講台上發言,對於這些的想像,難道一大部分我就是為了那些學術性的光環嗎?想到這我還是坐在餐廳外的廣場,再不一會兒,助教把會議廳的大門打開,裡頭走出一群談笑風生的教授與研究生。然後我準備進去了。
我跟助教打了個招呼,然後想起前些天他在實習課上說的話。我們的助教看起來就是個愛運動、很陽光的大男生,頭髮短短的,穿著簡單體面不顯老氣,很有親切感。那天在實習課上,不知怎麼地忽然略帶酸楚地開始講起一個研究生的心情。
大致上他講的是:「同學們,你們不要覺得學術圈很崇高或者很偉大。像是我,完成了碩士論文之後常常覺得自己不過也就是製造了一疊紙,然後把紙擺在國家圖書館裡面,在裡面有眾多這樣的紙本,然而未必會有人去翻閱,可能就這樣埋沒在裡面好久好久。同學們,學術圈也不過是份工作,就像是製造業一樣。」
原本的我是個資訊工程系的學生,在一般人眼裡這應該是一個好找工作的學系。而今天的我放棄了原來的科系,然後來到東吳大學社會系的一年級,難道我為的只是幻想中那樣崇高而值得敬佩,但又可能只是某種製造業的學術光環嗎?
高中的時候我幻想自己未來可以當個建築師,然後又嚮往自己能當一個辦公桌上同時操作著兩三台電腦的工程師,再一轉眼,我希望自己能當一個坐在咖啡廳裡抽菸寫字的小說家,落魄潦倒一輩子也沒關係。至於今天,我是個等待進入學術場域的大一學生。
關於自己對未來的期待與想像,其實都有同樣一個基調,那就在於-我希望自己是怎樣被旁人看見的。建築師和工程師相較於小說家,對我來說的差別只在我可能得到的收入的差別,相同的是,在那些身分裡我有自己嚮往的樣子。像是建築師對我而言可能是一種藝術家,工程師則是一種旁人不懂的專業,小說家是一種感性、迷人、恣意的生活情調。那社會學家呢?難道只是另一種的專業,另一種讓人佩服的專業嗎?
會想當小說家,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在現在這個人生階段,我對於自己興趣和專長上的認定是寫字與講話。但是這樣就能成就一個小說家的專業嗎?一段時間來我發現自己缺乏把小說當作工作或者認真創作的能力,於是我開始思索自己能做到的究竟是什麼,然後我得到的結論是:我是個只會過生活的人。
所謂的只會過生活,指的是我沒辦法全力投入一種事務性的研究或者操練,那可能讓我沒辦法當一個工科或商科的學生。那寫小說吧,但是我只會過生活,我沒有太多想像情結以及創造故事(憑空創造出不屬於我的生活)的能力,所以關於我寫的小說永遠都只有誠實而沒有創意,但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可能是不夠的。
那只會過生活的我為何會選上社會系呢?這個問題引導我回到對於社會學這個知識體的認定上。我會過生活,代表的是我習慣對於生活的各種細節產生感覺,感覺帶出提問,提問帶出想像,然而這些提問以及想像都建立在數十億人口中的我這個個體上,建立在我這個個體接觸過的極小範圍的生活經驗上。
當然,我還是可以說建立在常識的社會學在這個部份好像很適合我,但是我經歷過的常識也只不過是廣大人群中的小小一部份,但是,我在一本社會學的小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我們永遠要記得,我們隨時生活在一個更大的體系之中。」還有這樣一句:「那不意味著我們的個體沒有意義,只是,個體的存在超過了他自身的範圍。個體不是一切的開始,也不是其終結。」
就是這兩句話,讓我發現社會學提供給我的,是一種更大的看待世界的角度與方式,是一種能讓我超越自身範圍而更全面且客觀的理解世界的想像力,於是對於一個只會過生活的我來說,社會學能讓我的視野以及生活更寬廣,同時更貼近真實,這樣的意義超過了某個看似專業而顯得聰明的行業,或者一種浪漫的生活情調,也超過了一般人可能對於學術圈抱以的敬佩與崇拜。
講到這我似乎還沒提及一點研討會本身的實質感想,但是對我這樣一個進入本學系不到兩個月,專業知識極度薄弱的大一學生來說,一場研討會能給我的最大的衝擊,一大部分就在以上這些絮絮叨叨的自我質疑與提問中。
終究我進入了那道大門,跟朋友一起坐在台下聽著研究生的發表。對於台上人的論文發表,第一:我缺乏太多專業知識;第二:發表內容只是整體論文的概述,所以在這上午半場的研討會中,我真正在意的是台上人的態度以及講話方式。
在那半場的研討會中,發言的研究生有四位,一位來自清華社會所中國組,一位來自台大國發所社會組,還有兩位是大陸的研究生。一個半小時的研討會下來,讓我感覺最明確的是台灣研究生以及大陸研究生在觀點與態度上的差異。
台灣研究生的態度顯得主觀,但是又力圖客觀而不對他們觀察的現象提出實際的解決辦法,他們試圖理解也希望改善,但是在發表中他們提出的只有觀點及發現,而沒有實際面的解決辦法,例如增訂法條或者其他。
大陸研究生的態度相較客觀,但是又習慣把問題導向到一個確切的改善辦法上,他們在尋找的比較像是:更好的社會、更完美的世界、更向上發展的群體生活。
所以說用主觀和客觀來二分兩岸研究生的態度其實是不正確的。雖然我會說台灣研究生較主觀而大陸研究生較客觀,但是問題在於,大陸研究生的出發點,也就是尋求一個更好的社會這樣的出發點,其中就包含了太多的主觀價值。
社會的許多面向對某一部份的人來說,可能是低俗的、粗劣的、需要改變的,像是台灣曾有的公娼制度,在很多人眼中那是敗壞社會風俗的行業。然而就另一面來說,這些被某部份人甚至大部分人看做需要改變的,可能是另一部份人的生活必需,就像公娼本身,性工作是他們求生的方式,或者尋求公娼的人來說,他們尋求的是原始的生理發洩,如果沒有公娼,那他們在無法發洩的狀況下可能會強暴路人。
當然我們還是可以說:公娼們可以改行,可以尋找其他被社會風俗接受的行業,他們可以去賣小吃,可以去擺地攤,至於那些公娼的客人們,他們應該去談一段正當的愛情,然後在愛情中滿足那些生理需求。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的構成是交互影響的,我們不能把個人從社會中獨立出來,就像是公娼們,他們的成長背景可能有不可抗的原因,使得他們無法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者培養某種專長,或者,他們從小就是在媽媽是娼妓的家庭中長大,而這樣的家庭必然對他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造成長遠的影響。相反地,一個公娼的客人,他得用這樣的管道發洩自己的需求,其中可能也包含了太多我們無法想像的不可抗因。
研究生發表完之後,中研院的陳教授發表了他的評論。大致上來講,他的評論就在指證大陸研究生這樣的研究態度。研討會流程來到了台下人的對台上人的提問,這部份是我最感興趣的。
起先舉手的幾位大陸研究生,都對陳教授的評論提出問題,他們用學術的方式反駁,甚至直接說:「這是大陸的特色。」
大陸的特色,的確,我們永遠都該有包容其他眼光或者其他特色的能力,但是「特色」這個字眼底下,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專斷,然而在我選擇社會學的理由中,專斷就是太大的阻力,因為我企求社會學能給我的,是一種寬廣而顯得沒有絕對,沒有絕對而顯得包容力大、想像力大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在我的想像中,學術圈的塔內世界,永遠講述的都是塔外的世界,但是所謂的「在塔內」,就表明了程度上他需要與塔外區隔開來,為的是保留自己的獨立性與客觀性,好讓自己不被塔外的成規,或者那些千萬年累積下來似乎不可抗拒的常識,而影響了自己的理智與清晰。於是在我眼裡,那些尋求更多解決之道的大陸研究生們,他們成為了像是黨國機器一般的研究人員,他們與研發船堅炮利、蓋高樓大廈的研究人員無異,對於我這個只會過生活的人來說,那樣一種讓社會運作更順暢、更發達的機器零件,不是我真正嚮往的。
這些大概就是我參加一個多小時的研討會的感想,我不敢說我得到了什麼,但是對於一個想像中的學術殿堂、論辯場域,一個多小時下來確實滿足了而且真實了我不少的想像,那給我許多嚮往,也給了我檢視自己真實與虛構的機會。我能確定的是,社會學確實給了我一個方向,一個可能不事生產、沒有經濟效益,但是又充滿想像力以及魅力的方向,在那個方向裡面,世界的各種細節顯得美麗而且令人著迷,同時他告訴了我,關於這個世界其實有更多的面向以及可能性,對我這個只會也只想過生活的人來說,這些讓現世在我眼前撕裂分剝開來的感覺,是再真實且有魅力不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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