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31日 星期日

文藝青年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文藝青年,甚至對這樣的稱呼反感,有時候覺得這東西太造作,有時候覺得那是一種沉溺和軟弱,不過,我有個一般人所定義的文藝青年的兄長,於是從我對文藝青年這四個字有主觀的好惡開始,我的兄長成為了開啟我無限衝突和自我矛盾的引子。

  我的兄長,是的,”我的兄長”,自小愛看書,高中進了建青和紅樓,在台大機械唸了幾年之後跑去唸清大經濟,現在似乎是清大中國研究所的高材生,如果你走進他的房間,喔,那是個地上鋪著巧拼然後充滿霉味的垃圾坑,有一張沙發床還有一張用舊沙發椅改造的書桌,到處散落著書和唱片,牆上掛著幾幅炭筆素描,改造的書桌上還有一個石膏像。他的時間和錢多數都花在書、唱片、咖啡上,打發時間的場所多半是誠品、圖書館、咖啡廳。咖啡廳,沒錯,每個文藝青年或文藝少女都該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咖啡廳,那是他的書房;是他的臥房;是他的客廳;是個撇去家人之外對他來說更像家的地方。

  我哥和他幾個好友總愛在東區一家叫La Crema的咖啡廳碰面,他們把那叫做LC,那是一家溫暖的店,門口有個兩三坪大的小院子,放的下左右各一張桌子而已,走進去右手邊是吧台,左手邊是光看就挺高檔的音響和一櫃子的唱片,店裡面燈光黃黃暖暖,很東區貴婦的一家店,在東區這高消費的圈子他算是頗有名氣。泡咖啡嘛,對普遍不懂咖啡的人來說是有相當的學問的,從挑豆子開始講究,然後泡的手法和經驗,還有各種不同的義式咖啡機,的確是門學問,不過說穿了也是經驗而已,所以當豆子已經買到最貴用到最好,那當然得開始自己烘豆子才算更上一層樓,又機器買到最貴最好,那只好拆開來自己改造一番,LC就是這樣一家店,品質很好,很東區,很精緻,著實是家好咖啡廳。

  似乎各種能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這樣,都會試探一下想接觸他的新人,然後剛開始總有點刺人,不花點耐心和時間去適應他好像不行,煙、酒、咖啡都是這樣。記得我第一次去LC的時候,應該是高中吧,怯生生的進去,工讀生端了水來卻沒給我菜單,跑去吧台找老闆娘的時候我緊張西西的,因為我不知道我該跟他要”菜單”還是”menu”,心裡七上八下的決定了好久,因為我覺得英文拗口了些然後菜單說出來又怕人嫌我蠢笨,好不容易我決定跟他要”菜單”,果然,給笑了幾聲,還是個小高一的我聽了挺刺耳,感覺給冒犯了卻又覺得他好像沒有笑錯,於是我就這樣輸給了咖啡給我的第一個試驗。

  我跟我哥差三歲,不多不少又有點尷尬的年齡差距,三年,那剛好是我國一他高一;我高一他大一的差距,他國中畢業之後進了建中,同時我進入仁愛成為他的學弟,國二開始我參加詩歌朗誦,因為他那時候正熱衷於紅樓詩社,記得我第一次上台比賽用的詩就是他常在家裡練習的”夢的消遙遊”,內容說的是一個高中生唸書唸到睡著,夢裡面跟李白一起遊樂,詩詞的情感豪放而細膩,是個讓所有文藝青年都熱血沸騰的一首,而我,所有認識的詩詞文人都是從我哥和我媽的對話中了解的,國二的年紀,對於生命還沒有那樣多的幻夢和熱情,對於情感的認識好像剛破殼的豆芽,說來還幼稚的我,從他一次又一次的練習,去模仿去揣摩,好像我不是去認識詩而是去認識他,我感受到的是他消化過的情感,儘管是這樣,那場比賽我拿了第三名,誰叫我哥是個實實在在甚至高人一等的文藝青年。

  高中的時候我還來詩歌朗誦那套,用的也還是”夢的消遙遊”,不過這次沒有人給我臨摹了,我自個兒站在圓樓背對走廊的那一面練習,自己去想像黃鶴樓;去享受餞別宴;去假裝自己把貪官污吏抓鱉似的一撈而起,那次的比賽好像還是第三名。國中和高中的時候都一樣,每當我在台上舉手抬足都惹來不少台下的笑聲,我可以想像我是很笨拙的,我沒受過上台朗誦的訓練,但是對於這首被我用爛的詩我是充滿感情的,後來我換了別首詩又參加了一次比賽,好像是用”打鐵人”吧,很好笑,我似乎是沒表演完,忘詞忘的誇張,誇張到我自己都不覺得丟臉反倒覺得有趣,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朗誦過了。

  從那時候開始,也許是那時候吧,我開始深刻的討厭文藝青年這幾個字,不是因為我表演失敗了,而是我發現我的成功是建立在我那文藝青年的哥哥所走的路上,我開始對這種軟式的、舒服的、黏膩的情感表現反感,我要的是一種直接的、剛硬的、強烈甚至混亂的,然後我開始聽搖滾樂,第一個讓我熱血沸騰的是Bon Jovi的”It's My Life”,後來聽Aerosmith,記得打開盒子看到圓盤唱片上環繞滿一對對正在做愛的印度男女的時候,我為著這低級混亂的趣味笑了,那時候自以為是很叛逆的,因為在我家沒人聽這種鬧烘烘的音樂。

  我家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哥哥還有一個我,哥哥的文藝路線大半承襲自媽那裡。我媽是個很聰明的人,年輕的時候想必是個很帥氣的女生,有才華有個性,高挑皮膚白皙,講話邏輯俐落,甚至有時候還很衝,對於聰明熱情的年輕男生有著相當的吸引力和殺傷力,而我爸,個性強硬卻又天真善良,有著不容許一點侵犯的自尊和擁抱生命的強烈熱情,在他們那個年代,那個有點困苦卻生命洋溢,那個台灣社會對未來抱滿希望,儘管物質上有點貧脊但思想卻不斷向上延伸的年代,任何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都願意把生命消耗在探索生命上,我媽愛文學,我爸充滿夢想,我和我哥從懂事開始就崇拜他們,而我哥很顯然的選擇我媽的文藝路線,而我,從聽搖滾開始我就不覺得在他們任何人的路上。

  莽莽撞撞的進了大學,我在房間的牆壁掛上好大好大一張綠洲的海報,另一面牆我掛了披頭四過艾比路斑馬線的海報,書房的牆上,掛的是從表姊那拿的海報,簡單的黑白色笑臉人頭圖案,上面寫了”If you don't want to be perfect , you come to the right place”,開始蒐集唱片,聽英式、聽金屬、聽老搖滾、聽純演奏、聽藍調,只要不是咖啡廳會放的那種爵士樂或古典樂,只要有吉他、有破音或過載效果器我都聽,莽莽撞撞的進了大學,渾渾噩噩的上了大二,我才知道人的情感可以這麼不受理性的控制。

  我篤信理智,搖滾樂是瘋狂是熱情,但是我堅信理智思考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我不要那種很沙發很沉溺的自我消耗。一直到我大一上結束前,我認識了一個不可理諭的女孩,在我還沒被咱們之間的事情搞發瘋之前,我看到這樣一個悲傷的女孩,我覺得她自我催眠,我覺得她像許多軟弱的人一樣選擇浪漫式的逃避,逃到哀傷、懦弱、不可自拔的悲情幻夢裡,這種軟弱對我來說不啻是種愚笨而可恥的行為,我的堅強和自是怎麼可能允許自己甚至別人如此這般,但是過段時間我才知道沒被試煉過的堅強不過是一種很英雄的理想主義。

  回想起來,那必定是個苦戀的冬天尾巴,淡水總在冬去春來的時候最冷,可是大一下的學期初我不冷,我從來沒看一個女孩在我身邊在我臂彎裡熟睡,孩童時期過了之後就再沒在夜晚感受過另一個人的體溫,然而當這一切來的太快又走得太急的時候,我發現我沒有任何堅強的英雄主義來支撐自己或指責她,我的價值觀輕輕鬆鬆的就被她打敗了,而且敗的一點掙扎都沒有。

  大一很虛幻的結束了,暑假來,暑假走,開學了,我也大二而且滿二十一歲了,我和她保持著幾乎如絲線般薄弱的聯繫,學校生活我也過的得過且過,一直到大二上學期結束前的一個多月,一下子我們又被拉近了,一個多月混亂的生活,天天玩天天晃蕩,我不是個習慣漫無目的玩樂的人,那時候的玩樂對我來說不過是種手段,玩樂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相處,我又開始了我無止盡的理性思考,每天牛角尖般努力的思考,我常說”我要的是一種過度、誇張、不理智的自我批判”,對我來說這種不理性的理性是我的一切,終於,我在不斷認識她了解她的過程中,我認識自己了解自己,我看懂人沒什麼差異,頂多是形式上不同的愚昧,在那段混亂卻又不斷思考的日子,我發現了一家咖啡廳。

  咖啡廳名字叫”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招牌是一塊蟲蛀的木板,略嫌過長的八字店名用白漆寫在上面,店的位子很妙,你很難想像淡江周圍擁擠的學生生活圈能有那樣一個清幽的店面,店在一個轉角的二樓上,但是因為轉進來的巷子是個斜坡,所以雖然是二樓但是大門卻開在馬路邊,走進白漆的鐵門是一個不小的院子,這院子因為地勢的關係所以也是個陽台,院子和店裡面的地上都鋪滿一條條木頭甲板,用鐵條和大鐵釘固定住,整家店一片綠色白色,牆上到處都是老闆自己用白綠兩色油漆畫出來的人像,視覺上嫌冷了些可是很輕鬆自在。

  第一次經過這家店我挺反感的,因為店名正符合了我所討厭的酥軟氣氛,而且直覺的讓我想到梁靜茹唱的寧夏,後來才知道那是從北野武的電影來的名字,老闆小葉是個導演,在台灣電影界似乎是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導演,而且這家店是從淡水山下搬上來的,那時候可是間名副其實的海邊咖啡屋,而我從第一次進去開始就對它完全改觀然後愛上了這間清冷靜謐的小店。

  我開始喝咖啡了,那段時間每天都要喝一杯小葉泡的咖啡,跟他混熟之後偶爾他還讓我自己泡,磨點豆子,暖杯,倒半杯牛奶然後開始打奶泡,按下咖啡機的開關,把粗的奶泡刮掉然後倒進expresso裡面,這樣就是一杯我泡的很難喝的拿鐵了!雖然奶泡稀了點,也不可能拉什麼花,甚至有幾次咖啡粉沒扣好所以泡出來的咖啡還有渣,但是對我來說已經滿足了所有咖啡能帶給我的滿足。在那海的日子我每天寫日記,因為發生了好多讓我能思考的事情,好多沒感受過的感覺,那些以前對我來說有點空有點假的情緒,都在那海的燈光下踏實了。

  那段時間我改變了不少,因為她讓我看見了我的自以為是和不實際,我說我是馬文才,因為她討厭有錢人,而對她來說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對她很好的馬文才,可我的驕傲又怎麼可能容許我被看扁,但是我的理性又不能讓我欺騙自己,於是我在那海開始築巢,想要在那搭建一個改變自己的堡壘,一個再開始的起點。

  在那海的時間,除了跟小葉聊天就是發呆思考,而最多的時候我看書寫字,我抱著一本翻譯奇爛的萊斯特傳記,去看一個人的聰明和虛耗天才,去看他的生與死,看他的熱情和這份熱情給他的自我毀滅,然後我寫字,寫我所看到的他和我所認定的搖滾,雖然翻譯真的很爛,而且一個酗酒嗑藥的作家的生活時常不太有趣,但我還是把他看完了。

  然後我看”約翰.克利斯朵夫”,開始看之前某次大便的時候我翻到其中一段,那是克利斯朵夫對德國音樂憤激的批評,看的我大呼過癮,才剛看完一個樂評傳記的我不得不認為:沒看過”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人沒資格作音樂評論!然而這是本相當大的書,羅曼.羅蘭用他高人的價值觀訴說整個故事,克利斯朵夫一生的剛毅堅強,他的熱情他的天才,他不容許一點摻雜的善良和自尊,透過羅曼.羅蘭邏輯分明、絕對理智但充滿情感的詞句表現的透徹淋漓,我得說:沒看過”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人不懂得什麼叫堅毅強壯、純潔光亮的靈魂,我邊看邊寫,那時候我說我要在那海開始我這輩子最大量的閱讀和寫字。

  接著大二上學期結束,寒假來了,而學期末的那一個月我除了跑那海之外,我的時間都花在和她、和朋友的無樂趣的玩樂上,然後我被二一了。

  整個寒假我的心情都很差,因為她我為自己難過,然後再為她難過,然後再為我的不爭氣慌張,不然就是懷著憎恨去想另一個人,那是我自高中就討厭的人,誰知道因為她我竟然開始恨他了,要恨惡一個自己可以說是不認識的人是很妙的事情,因為有時候你竟會不知道從何恨起,我懷著這種混雜的心情過了一個寒假,我每天在那海,淡水的天氣很差,寒假學生都回家了所以店裡面除了我和小葉也沒別人,每天我抱著書和日記本半躺在店裡的沙發上,天很冷,剃光的腦袋更冷,所以我總穿著一件連帽外套,天空多半是灰的,那海的燈光不很亮,帽子帶上了多半就會一起把眼皮閤上,睡睡醒醒,有時候醒來天黑了,有時候還沒,然後我總是邊思考邊把日記打開,我會先寫上日期然後把天氣畫下來,寫點話整理一下腦袋然後繼續看我的書,然後,就開學了。

  對我來說這是個全新的開始,我多了個室友,兩個大男生準備開始整頓自己的生活,買食物回來自己煮,定好計畫要唸書要努力,一切都很好,可過沒多久我的室友走了,他有我無法幫助的問題,而我也自顧不暇所以只好讓他走,記得從那慌亂的學期末開始我的房子就很少只剩我一個,他走了之後我繼續過我的生活,我去那海看書寫字,偶爾回到家無聊了就打開窗戶,看看對面她的房間亮不亮燈,看看她什麼時候會探頭出來,也許抽根煙,也許掉幾滴淚,又也許她過的很好,但是我知道她過的不好,很多也許擋在我跟她之間,因為我們的關係永遠都很遠,遠到連也許都沒有的話就什麼都沒了。

  日子安穩,但是沒幾個禮拜,朋友打電話來說那海收了,隔天我和朋友帶著祈禱去那瞧瞧,只看到散落一地的椅子還有正在收拾的小葉。小葉說他支撐咖啡廳太累了,如此辛酸的經營不如去拍片,朋友的電話打來的前一個禮拜,那海才請了工讀生然後準備要辦表演,一切都是要起步開張的樣,可沒幾天他就不做了。那一個禮拜我們都隨身帶些不捨的情感,我們買蛋糕去給小葉餞別,咱倆自以為闊氣的買了一整個蛋糕總共十片,跑去那三個人坐下來,加上一隻狗,全部吃不到一半,然後每天跑去那就喝免費咖啡,大家話也不多,小葉忙他的,我們待在旁邊,各選一個角落待著,拍些照片,不發一語的緬懷這間店的最後。

  我自來是個重感情的人,小時候丟個玩具都可以難過一下,然而失去那海卻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那也不是為了和小葉之間不很熟識的友誼,純粹是這間咖啡廳消失了,這個我曾經視為堡壘的處所,失去的不只是一張椅子一個空間,而是某種生活模式的失去,這個生活模式悄悄的佔領我的生活,偷偷的覆蓋,然後卻在一瞬間他不見了。我在那海畫了無數的太陽和雲朵,如今是看不到了,就算只是個空間,但是我的所見所聞所想都是從那的角度去接觸的。我每天從那海的窗子和陽台望出去,或多或少的人群走過,那扇窗和陽台像是框子一樣把畫面框住然後印在我腦子裡,那看出去的天空有時候灰有時候藍,有時候橘有時候紫。在我面對人生第一次前所未有的空虛的時候,那海做了我的堡壘,可這堡壘崩塌的時候給我的又是另一份空虛。

  大學生活到現在,好像從大一下開始,從認識她的那場電影開始,一切都如同趕火車一樣轟隆隆的從我面前呼嘯而過,我身邊來來去去好多的人事物,但是來來去去誰也沒為了我停過,現在那海倒了,我花了點錢把店裡的古董鋼琴搬回家,還帶了張那的menu,而她,她要考轉學考離開淡江,其他許多的人也走遠了,一切都到了終點,好像火車的車廂一節節駛過,叮噹叮噹的聲響熄滅,至於我,也該是時候往前穿過平交道了,同時,我覺得我算是半個文藝青年了。



--

零五年三月八日,鐺鐺。

1 則留言:

  1. 你這篇寫的很好

    因為誠實

    誠實極了,對於虛無的感覺抓的很細膩

    我很喜歡

    給你滿分



    彭刀刀,我發現你的日子已經破百了

    那那那.....我們不能在沉迷跳棋了!!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