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像某年夏末的颱風天我也在多鬆,人很多。今天的多鬆人很少,人像是被吹來的枯葉。沒什麼聊天的人,大家都在用電腦,所以好像我也得打開電腦寫點什麼。
鍾昨晚睡我家,我問他我們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熟起來的。他說從他上個女朋友開始吧,我說好像是從最近吧,然後他笑一笑。真要講起來的話,我跟鍾的熟識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不像我跟史那樣),一切的熟識皆屬緩慢,如果錯失了任何一個細節或者切割了任何一個明確的時間事件,那我和他的熟識都會變得走調不成形。
如果要我描述鍾的話,多數時候我會這樣說:鍾是個很誇張的人,在他眼裡世界是全然量化的。
因為鍾的世界是全然量化的,所以他很悲哀,並且逃避不了各種量化標準落於人後的自卑。也因此,鍾的世界是一連串的較量。我很少聽他把什麼事情看做一個不可分割量化的整體,然後認同該整體獨有、不可比較的整一性。除了他講感情的時候。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鍾的感情生活幾乎是他的救贖真理了。但人就是這樣曖昧,鍾用一種比起我更圓融的方式看感情,但是感情永遠不可能如我一般成為他的救贖真理。鍾的感情觀是整一的、不可量化的、沒有對錯的,但因此他看輕感情。在鍾的世界裡,感情不能被放上尺度和天秤,所以感情只是一種很私密的、不可公開的、小小巧巧的,類似禮物的東西。
於此就昭示了一種人與世界的曖昧,一種個體與集體之間的情感糾葛與愛恨情愁:個體欲求逃脫於集體之外以彰顯自我,但集體之外沒有他的位置;個體欲求於集體之中安頓自己,但集體的內在重複將他淹沒。
鍾的感情關係是僅屬於他與他的情人間的禮物,例如一個馬克杯。馬克杯分享著情人彼此的溫度,但是當這個溫度退去,當這個馬克杯被擺在市場經濟中的時候,它只能有一個固定且通常低廉的價格以供市場的索取。但是倘若馬克杯不被擺在市場經濟裡,那馬克杯並無法為感情生活之外隨時隨地處於量化世界中的鍾證明些什麼。
所以鍾仍然很悲哀。感情生活中不是他傷人就是人傷他。當他的馬克杯逐漸失溫,他就把它擺在櫥窗裡,同時他的目光轉向另一個櫥窗,尋找下一個禮物。或者,有時候被擺在櫥窗中的是他,然後他就受傷了,同時立下志願:下一次我不會被傷到;下一次我會控制住彼此可能的價格;下一次,被出售的是她不是我。
每每看鍾這樣,我就覺得談感情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細膩重感情如鍾,需要多大的現實與市儈才能說服自己可以、也應當傷害別人;細膩重感情如我們,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不被傷害。
然後我想起在加州的猶太餐館外面抽菸的時候,那邊的天空很低很大,好像跳起來就能看見海平面。樹蔭下有涼風,涼風中有長椅,長椅上放眼望去盡屬美好。世界似乎好得不能再好。我周身的每一個角落都是以往在台灣吃飽後尋找的「舒服的抽菸處」,但是當我面對這好得不能再好的風景的時候,當下的我無處可去。
我想念在台灣的情人,我想念感情-那時候我覺得我找到人生中的救贖真理。
只是鍾的口吻在颱風夜裡迴盪來飄忽去,我分享到他的悲哀。他把我拉過邊界去了,或者我自願地跟著他走過去了。或者我早就走得比他還遠,當他說我是我們三個中最容易瞧不起人的一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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