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9日 星期一

班傑明的文化工業旅程

  在網路上眾多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中,我時常看到這麼一句話:「這是一部富文學性的電影。」準此,我們似乎可以看見電影中許多的隱喻。

  例如,班傑明生長的養老院。我們可以將它看做前往死亡的中繼站,是冥府大門前的審判台,所有的生命在這裡都停滯在一種對過往的回顧與懺悔,還有對將來的騷動不安中。於是當乘涼的老人在屋簷下看著馬路上的孩童時,這個畫面刻畫了一種在此岸與彼岸間的橫斷。

  而班傑明置身於此,他注定了要與這些老人們,以及對街馬路玩耍的孩童們,背對背地邁開步伐。於是不存在著任何與班傑明有比較意義的對象物。班傑明自身心物二元的極端的相互背離就是他存在的確證。班傑明成為了這樣一個隱喻:一個站在冥府大門之前比靈魂還要稀薄的人影。他沒有供以審判的證詞而被斥回,於是他向後轉身,在遙遠的光暈中看見一群活躍的靈魂。他想朝他們走去卻沒有辦法,因為時間的洪流在推動他,但冥府大門也不為他開啟。他站在原地,送別那群審判完結的老靈魂,迎接那群逐漸遲緩的年輕靈魂。然而在他們交會的那個瞬間,他被穿透了,才發現自己沒有靈魂的重量,自己是比靈魂稀薄的影子。

  接著,我們可以在電影中尋找更多的隱喻,我們可以給予任何一個人物與形象一份形上學意義;我們可以感受各個畫面、台詞的底韻,然後與自己生活中的某個段落比照;我們可以用一種從眾的個人主義將這個故事塞進我們的生命史中,然後尋獲一份人生的價值。

  對我自己來說,故事有兩種基礎且二元的種類。一種是如同精密機械般的齒輪扣聯,所有的情節巧妙而缺一不可地鎖死在一起,然後一同運轉起來的厚重緊湊的故事;另一種是昆達拉說的那種鵝肉般的故事,如果你倉促地催逼鵝肉進入你的胃袋,就無法品味鵝肉在唇舌口齒咽喉的香氣,而鵝肉本身只是很簡單的組織,但是他可以被賦予細緻的調味。

  而我不知道《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是哪一種,甚至稱不上這兩種的混合(其實故事總是混合),因為故事的本身就如同主角一般稀薄不具重量。我找不到巧妙的情節相扣,但是情節擁有一份奠基於故事起始設定的巧妙;我找不到可以被反覆咀嚼的情感,雖然故事裡充滿了關於生命的各種素人哲理。

  我找不到評論這部電影個殊性的著眼點。一直到今天,我發現原來這部電影對許多人來說其意義在於一種細細品嚐的「文學性」。

  於是我開始試圖理解在此的「文學性」所指涉的是什麼。在我的理解中,它指涉了一連串關於這部電影的隱喻。像是開場與結尾的那只逆轉的大鐘,或者逼近且充滿不確定性的颱風,或者一個個出現在班傑明生命中的人物,他們是音樂家、工廠老闆、藝術家、游泳者、舞者,或者班傑明與黛希先天後天殘缺的比照。這些隱喻如同沾土的玉石,在你匆匆跨過的路徑裡等著被挖掘出來擦拭乾淨,而這塊玉石的價值因人而異(我自己並不覺得這部電影裡的隱喻除了趣味之外還能提供給我什麼)。

  所謂的「文學性」在此就預設了一種能力,一種關於感受力、觀察力、想像力的水準。而站在「這是一部富文學性的電影。」這句話的反面的就成為了「如果你無法感受這部電影的『文學性』那就代表你在這種能力上的低劣。」同時「文學性」這樣的字眼是一種穩固的保障,其所保障的是一種對於人生不失永恆價值的安穩感受。而「你無法感受這部電影的『文學性』。」所指稱的,就是對一個人懵懂且愧對自我生命歷程的指控。

  在此,我並不是要說所有對這部電影感到認同或者深受感動的人,都「只」是深恐落人之後地張揚自己也尋找到了某塊隱藏的寶藏,或者「只是」炫耀式地展示自己的文化資本。我真正好奇的,或者真正讓我深刻感受的,是我們的文化工業如何成功地為自己複製了一群信徒,如何讓其信仰的正當性奠基在人的知欲上卻抑制人的知能;如何讓人在尋覓人性時卻變得對人性更加片段;如何,在人對虛榮的需要中為他們開發更多虛榮;如何,在我們討論一部電影的時候,對某種「所謂人生的意義」的全然肯定(而且這個價值還是被文化工業所形塑的)壓制了其他的異議,而對這「所謂人生的意義」的推高其實只是往創作價值的下限探求;我想的是,我們的世界,為何乍看清晰,但其實如同班傑明一般稀疏淺薄地只見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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