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
「紅線」一文在敘述潞州節度使薛嵩家中一名奇特的俾女紅線。薛嵩從來就知道這不是個一般的女子,終於在某一次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要攻打薛嵩時挺身而出,靠著她高超的身手夜入田承嗣的臥房,盜走了田承嗣放有生辰八字的小金盒,讓田承嗣知道薛嵩家有高人,要取其人頭易如反掌,因此最後田承嗣退兵不打薛嵩,而紅線也在此事之後離開薛嵩家不見蹤影。
王者:
「王者」寫湖南巡撫派其州佐押運六十萬兩銀子去京城,銀子在半路上被神秘的王者奪走。州佐經過一串故事性的過程找到王者所在的深山,看到那裡掛了許多貪官的人皮,才知道這個王者是位懲罰貪官的俠客。終於見到王者之後他交給州佐一封信,要他交給巡撫,信中放了前不久巡撫跟愛妾共寢時醒來才發現被割掉的頭髮。最後王者警告巡撫:趁早用貪污的錢補上六十萬鉅款,否則就像取他愛妾頭髮一樣,取他的首級。
這是兩篇非常相似同時簡單透徹的文章,文章結構很單純,主要的人物只有三個:紅線中的薛崧-王者中的州佐;紅線中的田承嗣-王者中的巡撫;紅線中的紅線-王者中的王者。這三者構成了全部的故事,他們在故事中的地位各自代表了純粹的善惡和完全的無辜,然後再藉著善惡的對立去針砭當時社會的一些腐敗,像是「紅線」中田承嗣只為了一點私慾而大起干戈,視人命如螻蟻,還有「王者」中巡撫這樣的貪官,貪污的同時一出差錯就將責任推給下屬。
這幾乎是多數寓言中會用的設定,絕對的惡以至於存在了完全相反的絕對的善,然後兩者再利用一個絕對無辜者作為施力點,去表達作者所要諷刺的社會情形或著人性,這顯示了一般較不經縝密構思而形成的民間故事,時常是需要一種絕對的價值與簡單明瞭的寓意去支撐的,也許較欠思考,但我也相信尋求絕對是人類的本質。比較特別的一點是紅線中絕對的善,也就是紅線,是個女子。這樣的一個女子不但有超人的功夫,同時最重要的是有情有義,又如果情義可以視為一種德行的話,那「女子無才便是德」就給完全的推翻了,這樣一個奇女子紅線讓整個故事充滿了俠義情節。
當然,王者也有其俠義風骨和奇幻的小說描繪,但是我覺得王者更強調懲罰的意圖,從其中王者的殿中掛滿風乾人皮的部分就可以看出。雖然說聊齋的時代背景是很壓抑的,所以蒲松齡不得不用更隱喻而且更故事性的手法撰寫,但是我仍然不喜歡這種很民智未開似的威脅勸說手段。
然而這兩則故事讓我最感興味的地方在於,兩個故事充滿了威脅感的同時,透過作者在情節上的安排,讓我覺得這些威脅底下有著相當趣味同時美化的味道,當然這未必是作者的原意,但是我以讀者的身分對它作這樣的解釋,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恐嚇的詩學」。
首先我把這兩則故事中的威脅分為三個層面:第一,藉由偷取的物品告知對方可以取其性命。第二,在歸還這盜取物的同時,讓被威脅方對於盜取物原本的熟悉延伸出一種帶威脅感的陌生。第三,這份最熟悉以至於最陌生的物品可以視為被威脅者自身的代表(就連王者中巡撫愛妾的頭髮,我也將其視為某種程度的巡撫自身代表,畢竟這愛妾是與他共枕同眠之人),進而帶出對自身確立上的質疑。
最表層的威脅當然在於第一點,就是讓對方知道:我有能力取走你的性命,以至於造成威脅,這是很直譯甚至說是很粗簡的。
至於第二點。「紅線」中被盜走的是惡者的小金盒,其中是他的生辰八字,而「王者」中被盜走的是愛妾的頭髮。這兩樣東西毫無疑問的對故事中的田承嗣和巡撫來說都是相當熟悉的。試想,如果你最熟悉的東西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消失了,當它哪天經由一個陌生人意外的帶回來給你時,同時帶給你的驚訝。當然,你有可能為此驚喜萬分(我們故事中的兩位自然不會開心),但是,這份原本的熟悉是否因為莫名的失蹤與更莫名的歸回,而使得它多了一份陌生感(何況如果你知道這其中也許帶了一點危險),同時,這樣東西對你越熟悉或者說份量越重,那它所能產生的陌生感以及不確定感自然也更重,這是一種最熟悉以至於最陌生的威脅。
就好像你失去了一個戀人,而某天他又出現在你的面前,是否曾經的熟悉以至於現在的陌生,曾經的密切在此時帶來的是更遠的距離,而這份距離和不確定感讓人有種防備甚至有種威脅。
接著帶入第三點-這份熟悉是來自於他們的自身。「紅線」中被盜走的小金盒中的生辰八字,在中國傳統裡面八字藉由連接了人與其命運,而成為一個人重要的表徵之物,所以可以看作是田承嗣的代表。而「王者」中愛妾的頭髮,似乎對於巡撫沒有太直接的定義,但是在此我把它看作愛妾的代表,以至於成為巡撫的愛的代表,最後成為巡撫身上不可缺的一部分。也許後者有點牽強,但這是我在玩味這一篇故事時所選擇的認定。
我們對於一樣物品熟悉或陌生的判斷是可以因著情境改變的,但是如果這樣物品被看作我們自身的象徵的話,那是否我們的自身也可以因情境而確立或被否定?
人自然被認定為群居的動物,但是對於"自我"來說,許多人是堅信自我之於自我的認定,堅信一種絕對的存在,一種宇宙中獨一無二的自己。如果今天你走在馬路上,看著自己的相片意外的飛出皮包,然後逃出你手的掌握,飄散於空中,在漸歇的搖晃中落地,然後"唰"地一下被車輾過。多少人對於這樣的畫面都會相當不舒服,我想那是來自於對自己相片的一種自我投射,以至於車輪某種程度的好像輾過你的身體。
或者哪天你看見前面走來一個長相、穿著和你完全一樣的人,你們抬起頭來眼對眼然後停下腳步,佇立不動,靜默對望,週遭空氣中浮現一種詭譎而顫抖的恐懼感。
大家都知道巫毒娃娃,或者那種釘在樹幹上的小稻草人,這是某種民間信仰中對於他人的詛咒儀式。我相信這顯示出以前人,也可以說是人原始的本性上,對於他人或自我或任何個體所作的一種投射,將實體肉身之下的虛體靈魂,投射在另一樣有形的物品上,甚至進而認定那樣物品能成為原本肉身的替代。
尋求"存在"或者尋求"絕對"是人的本性,而世界通常卻以一種虛構以至於真實,或者說真實宛若虛構的面貌呈現在人前,人幾乎是不得不去承認存在並非自有擁有,乃在於週遭一切似乎是真實的東西所支撐的。因此人性不能獨立,人需要其他的認同、其他的價值、其他的投射才能去找到自己在宇宙中的立足點,似乎是扯遠了,但是「紅線」與「王者」中不就是藉著取走一個肉身外的物品,象徵了取其性命,以至於對某個人進行一種自身生命上的恐嚇嗎?
最後,老實說這兩則故事對我來說都有點淡而無味,但是當我選擇用這樣的角度去看他們的時候,兩個故事都用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相信這就是文學很大的一種價值,反應人性以至於沒有絕對,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太平廣記」以及「聊齋」能流傳至今的原因,因為他們不只反應社會和諷刺社會,他們還透露出一種也許原作者也未想到的人性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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