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日 星期二

(十四)

  自從男人與女人察覺了信念之不可信任之後,他們不再那麼愛看電影了。他們還是瞪著螢光幕,但不是電影,是節目。他們要看有血有肉的真人真事。

  這是個極黑色的晚上,男人與女人窩在沙發上,瞪著那光芒放送的螢幕。

  電視正播放著一個名為「XX偶像秀」的節目。這是一個藝能人甄選的競賽節目。但不同於其他類似性質的節目,這個偶像秀似乎只在半夜播出,在如同今夜一般極黑色的晚上播出。

  節目舞台是一塊簡單高於地面約二十公分的木頭層板,後頭是一塊深不見邊緣的黑色布幔,布幔上掛著一個類似太陽形狀的招牌,上面寫了「XX偶像秀」的名字。舞台旁邊大約兩公尺的距離是評審席,類似記者會上披了粗劣絨毛的折疊長桌。桌面上放了三罐包裝飲用水,還有麥克筆寫上的名牌,還有一疊不知可以記上什麼本子,評審們總振筆疾書於其上又畫又寫。

  我們從未看過這個簡陋的偶像秀,整個空間約莫十坪,被包裹在類似後台光澤的布幔之中。空間的光源除了那太陽形狀的招牌放射出的五顏六色之外,僅有黃色的投射燈。麥克風的線路蜿蜒了滿地,隨處都可以聽見器材擦撞的聲響。這裡像是一個工具間與雜物櫃,而那個太陽招牌像極了巡迴演出後棄之不顧的馬戲團廣告看板。

  這仍然是個極黑色的晚上,男人與女人窩在沙發上、電視前,房間裡沒有燈光。電視屏幕發散著那太陽招牌的妖嬈色彩,好像馬戲團離去之後,那個被遺棄的看板心有不干而午夜還魂、以幽浮的姿態在黝黯大街上巡視。

  「我小時候看過類似的節目。但其實是一部電影……」男人說道。

  「不是不講電影了嗎?」女人打斷了他。

  「不,你聽我講,它們真的很像。那部電影講著一群天生畸形的人,也許被遺棄或驅逐,最後又被收容或捕獲於一個馬戲團之中。馬戲團帶著這一群人,四處巡迴演出。這其實是一場怪物秀,有的人背著巨大的駝背並且其上充滿流汁的肉瘤,有的人則是因為不合理地瘦高而時常跌倒而滿是傷痕,還有貌似平凡但有三根又長又滑且長勾刺的舌頭……」

  「那這群怪物要幹嘛,這部電影除了滿足噁心的獵奇心理之外還要幹嘛?」

  「他們想逃跑。」

  「逃跑很好想像。」

  「但問題是,他們為了逃跑而組織起來,卻在組織中開始意見紛亂。最後變成一場混戰,這群怪物用著類似特異功能一般的想像力以利用自己的畸形,一面攻擊彼此,另一面又藉以逃脫馬戲團。」

  「他們逃出去了嗎?」

  「沒有,他們全都死了。他們死法的綜合類似一種巫術,各自施展的巫術在交相鬥法中失去控制,全部都死了。」

  男人與女人聊天的同時,偶像秀已經替換了四五個選手。每個選手的表演時間約莫兩分鐘。兩分鐘而已,連一首歌都唱不完,而唱不完的歌曲又不斷在忘詞、尷尬與訕笑中停擺。選手們往往才唱了一分鐘,就在評審的譏笑中停下來,然後央求著說自己還有才藝表演。有的人會戴上準備好的整人玩具,或者變裝的眼鏡,要不然講個笑話,或者發呆個幾秒後說他忘記了。

  三位評審中,第一個是一位B咖諧星,只是作為評審他相當嚴肅,諧星特質僅表現在他對選手的譏諷中;第二個是一位無名氏,不講話也不顯演,他坐在那邊就「只是在那邊」,像個多餘不當但又不可刪去的註腳;最後一個是一位打造模特兒的女經紀人,氣質高雅但又不時地露出某種早年歌舞秀的粗鄙笑容,像個身段標緻的老鴇。

  「所以你覺得,我們眼前這場偶像秀也如同一場竄逃與廝殺,而這些人既依賴彼此又痛恨彼此,他們各自有一點籌碼,但這些籌碼的總和所招來的是全體的毀滅嗎?」女人問。

  「沒錯,他們都是怪物,這是一場關於畸離人與犯罪者的逃亡宴會。」

  「那你有沒有想過,怪物秀與偶像秀之間其實有個重大的差異。那就是,怪物秀是你童年幻想的童話,一個黑暗的奇想小故事,它是假的;而偶像秀卻是真的,它是一種市場的產物,一種推銷,哪怕是拙劣的推銷。」

  「是啊。」

  「那很遺憾地,你似乎沒體認到我們之前所說的:現實世界是沒有美感的。而當我們坐在這看一場偶像秀,你腦裡想的仍然是那些自以為是的美感。你以為一個噁心的怪物故事可以拯救你面前的爛節目,像是賦予一些美感,一些黑色的骯髒的擠破膿包的誘惑一般的美感。」女人笑著說。

  「那也許我是個很天真的人。」男人傻楞地笑著說。

  就在這時候,B咖評審嚴肅地評論完一個選手,接著面色一轉笑著說:你知道嗎?其實你很適合進入演藝圈!因為我們沒看過這麼醜的諧星!你可以當一隻幽默的豬!

  選手困窘地站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旁,無名氏評審想要抬頭卻又好像不敢,手上的筆記本在他狂亂的筆劃下發出撕裂的劈哩聲響;另一邊,女評審用著溫柔精緻的微笑雙眼看著選手,好像這名選手是她殘缺而溫馴的孩子。

  在這個極黑色的晚上,在螢光幕綻放的妖異太陽前,男人慶幸著自己的天真,女人笑看著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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