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8日 星期五

祭典一場

  下午的陽光不如昨日激烈,我在書房裡,眼睛紅腫著,眼皮和睫毛上沾黏的藥膏藥水讓我的視線略顯模糊。此時窗外遠方,傳送著車流的聲響、魚販的叫賣,還有工地破土的敲擊。

  涂爾幹在討論分工以及集體意識的時候提出了兩種互動的頻率,一為動態密度(dynamic density),另一為道德密度(moral density)。而此兩種維度最主要的增長為視軀體密度(physical density)之增長,也就是人口數量的一般性增加而定。

  涂爾幹視現代社會與早期社會最大的差異在於,早期社會為一強大集體意識所掌控的機械性連帶體,而集體意識最大的資源來自於宗教,至於現代社會則為一集體意識逐漸喪失(或者轉型)的有機性連帶體。而這樣的轉變就奠基於軀體密度的增加,以至於社會變大、人口變多、社會交流越趨頻繁,而分工與分化的程度就變高,最後早期社會中強而有力的宗教性集體意識逐漸轉型為個體的崇拜。

  讓我們把眼光轉到涂爾幹在討論原始部落時所觀察的祭典儀式。祭典儀式的情境是一種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的情境。當人群圍著祭壇跳舞,周圍遞送著酒與食物,中央的火炬燃起黑夜中的光源與濃煙,跳舞的男女老少汗水淋漓,手拉著手,軀體的距離逐漸拉近,皮膚在光火搖曳中摩擦。汗水、歡唱、杯酒交疊,在黑夜中的祭壇火炬前,在火光背後的陰影中,在火星飛揚的黑夜裡,人群混亂的情緒創造出了他們的神祇,在那虛無神祇的注視下,人們的意識情緒推到了極端亢奮的狀態,社會的集體意識於焉產生。

  原始部落的祭典儀式,就在於交換資源的豐年祭、誇富宴,還有瞬間增加的軀體密度,一同建構出高張且強而有力的集體意識。而現代社會在更加成長的軀體密度以及資源生產之下,不同於原始部落偶一為之的祭典,我們每天的社會生活都好像一場場的祭典儀式。

  我們與人群一同搭車趕路、一同吃飯、一同在餐館中仰頭看電視、一同在台下聽講、一同上班工作,就連下午時分我在家養病,耳邊聽見的聲響都像是遠方祭典的歡唱叫囂。我們在電台裡、網路上一同經歷每個社會生活的片段,我們分享著每一點激越的情緒。然而,在如此高漲的軀體密度之下,為什麼涂爾幹卻認為社會的集體意識日漸普及轉型,成為孤立自主的個體崇拜。

  韋伯指出現代生活為一除魅(disenchanted)的世界觀,人們破除了魔法、巫術的迷思,呈現出一個理性化的世界。現代社會中的我們,仍然可以享受原始部落祭典儀式一般的集體歡愉,我們可以參加演唱會、跨年煙火、選舉造勢,諸如此類的集體場合。然而原始部落中那虛無的神祇,在除魅的現代生活裡只能寄託在集體場合中可能有但也可能無的特定角色上。而且,即便集體場合中我們擁有一位英雄,我們激昂的意識與情感可以寄託其身之上,那位英雄終究是除魅世界中的凡人,他可能有不同常人的際遇以及資質,他可以寫成傳記或者傳奇故事,但是他終究是屬於人的範疇,他沒辦法成為一個虛空之上的幽靈。

  一位英雄屬於一個凡人意味的是:這個英雄是一個存在於現世中的人。他可以不平凡,但無論多不平凡,這個英雄總是「有血有肉的存在」,所以他有「顯現」的義務。而神與人最大的差異就在於,只有神可以免去「顯現」的義務,祂只需要單純地「存在」就好了。至於有血有肉而不能免除顯現義務的英雄,他永遠不是無懈可擊。

  於是關於現代人的祭典,可以創造集體意識、可以做造神運動,然而其間生產出的集體意識與神祇,永遠都分散在孤離個體的心中。他零碎而實際地存在於每個人裡面,無法凝聚成一份虛無的存在。而現代人的生活義務,遂變成抱持著心中破碎的神孤獨前進,置身喧囂歡鬧的祭典之中卻無法卸下重擔地,朝著內心中偉大存在的碎片緩緩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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