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毀滅慾



  第一次聽《月之暗面》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以前朋友聽到Pink Floyd總是發笑:好奇怪的名字、粉紅色的佛洛伊德。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抱著一點青春的孤傲,覺得聽不懂Pink Floyd的人是庸俗的。

  聽音樂許多時候是一份巧合,以前總是有朋友問我這些唱片都去哪找的?為什麼知道要聽這個樂團?年輕的時候我跟他們說你可以多蒐集資訊,現在的我會全然將其視為一種巧合。理論層次上我們可以說經驗本身就是不可靠且巧合的,但是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你會遇見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何時何地會有個充滿價值的人出現在你面前,那份價值如此真實以致於你無法閉目無視,如同面對盛夏烈陽你一邊眨眼一邊窺視。

  而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如何開始聽Pink Floyd,唯一一點線索是這個名字是從彭昉那聽來的,而這個線索如今他也不承認。Pink Floyd在我生命所成就的歷史中成為一道瞬乎降臨的靈光,他沒有源頭,似乎也沒有去向。而那個把《月之暗面》放進唱盤的瞬間,與近來密合地重疊著。一兩個月來我持續聽著《月之暗面》,好像裡面有無盡可探尋的什麼,那些什麼非得透過如同麻痺與催眠一般的反覆聆聽,才會如同我把唱片放進唱盤的第一個瞬間一般,召示出一些我所渴望的,我所欲求的。那全然是一種無可預估的巧合,那是歷史的絕對瞬間。

  這個瞬間可能來自於前段時間看了《太陽浩劫》,於是想著一種時空的扭曲,一種物理學意義上的永恆回歸:已去的時空重疊,已死的人現身,已過的歷史與時序的當下交錯,曾經的真理與現在的真理相斥。那是作為時間的歷史問題,或者作為時間的價值問題。於是出現一種哲學意涵,這個哲學意涵一面是神學的、一面是物理學的、一面是史學的、一面是社會學的:我們的真理如何可能?

  歷史主義聲稱真理只存在於特定的歷史情境了,這個真理在班雅明的語調中成為了史學天空中的太陽,透過一種無可躲避的驅光性抓奪住我們。這是歷史與社會層面的,或者說這個真理是透過社會龐大且無知覺的交織所建構的,也就是如此的真理或許得透過一種在更高層次上相同的無知覺的辯證才能在無知覺的路徑中轉彎,轉彎的方向是未知的,儘管我們可以想像他已經更完善了,但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想像。或者,我們考慮一種相對論的物理層次,那也許我們可以期待一種進步,這種進步是技術面且有所指向的,也就是透過這個人為的技術我們或許有一天可以達到真理。

  我們無可逃避地面對了理論的無力。我們可以在眾多的論調中做出選擇:神學的、物理學的、史學的、社會學的。然而這些選擇沒有一個提供對於真理的擔保,其所擔保的頂多是相信。而這個相信怎樣都是在當下無法論證的,於是當下的人們如同漂浮於太空中的碎屑,在無重力的向度中或者飄往行星,或者飄往黑洞,或者看見光年外的距離有一場刺眼的宇宙爆炸。宇宙爆炸展示了存有的生成,但無重力中的人們其實無所施力以靠近。

  《月之暗面》所訴說的,就是這樣一種無重力的漂浮。在這種漂浮中,啟蒙進步論、資本主義、功利主義、貨幣、時間,都只是如同你我一般的星塵碎片。《月之暗面》成為了一種再哀傷不過的虛無主義,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視其為一種悲觀的理論。但那個前提是我們將《月之暗面》看做一種理性的心智勞動生產品。

  於是《月之暗面》所突破的不僅是其內容所批判的,而是他突破了理性的限度。真正使《月之暗面》成為《月之暗面》的,並非其理論面而是其藝術面。這個藝術面立足在理性上,然而其目的卻是突破理性的不足與侷限。也就是音樂的非理性,使得《月之暗面》可以成為真正的靈光。這道靈光無可預期,他一面充滿了經驗的不可靠與巧合,一面他又成為了非建構且自有的先驗範疇。這道靈光出現在Roger Water的腦海中,或者出現在某個我聆聽的瞬間;這個瞬間融合了Roger Water的經驗,以及我的經驗。

  靈光絕非建構論的。靈光所召示的是瞬間之中全部的歷史可能,也就是在靈光的展現中,所有的時間成為開放且流動的,那是一種哲學意涵上的經驗的重疊與交錯,那或許也指向了尼采的非物理假設的永恆回歸。倘若這個永恆回歸是真實的,那其實他發生在無數的經驗之中,他就是無意義的無限雜多的經驗的意義。這些雜多與無意義成為了真正的可能。如果真的可能,那這份可能存在於純粹的主觀感受之中,於是真理成為了主觀心理與客觀經驗的揉合。如同尼采的超人,超人真理若非在眾人的唾棄以及自我的絕對中就不是真理,但這也是真理如何可能的必然。

  然而那是尼采也無法成為的超人。而反覆聽著《月之暗面》的我,也只是等待著某道靈光的降臨。等待的過程不可能是愉快的,也不應該是愉快的。我們所等待的,永遠在序列的前面一點,彷彿伸手就可觸及。我們總是相信可以在等待中抓到他,但我們也總是知道他永遠不會落入我們手中。而這就是真理的價值,駕居在橋樑上的距離化價值。

  聽Pink Floyd,聽《月之暗面》永遠都是同一回事。即便青春期的自己和現今的自己有所差異,但這僅僅是過程中的微小差異。都像是等待似乎不可能等到的人、期待不可能實現的明天。其本質在於掏空與等待,一種清淡的毀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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