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藍石頭,本來想待到把手邊的小說看完再走,卻沒有想到不過是一杯哥倫比亞,就讓我有點胃痛同時暈眩。
太久沒喝咖啡了,再喝的時候竟然咖啡因對於我的身體已然成為一份具體的侵蝕。離開藍石頭,我在德記吃著十個鍋貼和一瓶果菜汁,同時把正要結束的《生活在他方》看完。
我大概沒有看過更哀傷的昆德拉的作品了。雅羅米爾的一生不只像個誤會、諷刺,或者微不足道的人生故事,更像是一部哀傷的詩篇。
印象中《生活在他方》跟《不朽》比起來差不多厚,但是在閱讀速度上《生活在他方》看得是更快的。其實我不太習慣這樣子的昆德拉-節奏平穩、劇情順暢,俐落而恬淡地寫出一個完整人生的故事。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說,那就像是在一個瞭望台上從遠處張望一個人生,張望一個人從出生那刻遙遠緩慢,但是不偏離地朝死亡走近。
通篇小說中,只有兩個人物有名字-詩人雅羅米爾和他的母親瑪曼。除此之外的人物-畫家、看門人的兒子、紅髮女孩、父親,或者所有其他的角色,都只有稱謂而沒有名字。雅羅米爾和瑪曼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沒有五官的臉孔,或者沒有臉孔的身軀。我們沒有辦法辨識他們,只能辨認那個角色的位置,一個依附在他人角色上才成立的角色。他們也許有個性,但是也可以沒有,他們像是符號般的靈體,代表了某一個社會人物的輪廓,而個性只是那個輪廓底下含糊的產物。他們擁有的,是人類社會的共性。
所以說一本《生活在他方》,成為了一齣只有兩個主角的舞台劇,舞台上只有兩個活人,其他的角色可以用一張圖片,或者一個道具代替。
但是如果說雅羅米爾生活在一個昆德拉創造的虛構世界中,是不恰當的。因為這樣子的世界觀或者社會觀再真實不過。就像是早上我醒來照鏡子,我看見自己車禍後的肩膀仍然凸起一塊,然後我穿上衣服出門。到了學校我見到許多同學,我努力讓自己兩邊的肩膀成水平狀,但其實並沒有任何人發現我肩膀的異樣,同時,我也看不見周圍同學的更多細節。
人永遠是收集資訊的偷懶者。所有的符號與訊息,我們可以在瞬間擷取極小的跟我們有關聯或者我們可以理解的那一部份,但那永遠只是極小的一部份。於是我們周圍的人群,除了極少數的重要他人之外,都成為了某種沒有實體的位階,老師、同學、路人、售票員、司機、服務生,這些位階可以被任何一張面孔取代,程度上,這些位階對我們而言可以完全沒有個性,而僅存的共性,是被社會的普遍價值、共同記憶、時代印象所建立。
所以雅羅米爾活在一個自己和母親的世界裡,他的世界中只有自己這個被造之人,還有母親這個創造者。關於雅羅米爾成長的故事,我們可以說是成長並建立自我,也可以說是擺脫並獨立於他的創造者,極力證明自己並不只是一個受造之物,而是自主的個體。
於是雅羅米爾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他逃進了一個沒有臉孔的世界。逃離母親以前他只看見自己和母親,在那以後,雅羅米爾看見的只有自己,就是死了以後,雅羅米爾看到的也只是冥河水面照出的自己的面貌。
我看完了《生活在他方》,看完了雅羅米爾的故事,同時吃完了手邊的鍋貼。或許這是第一回,我看完昆德拉之後除了一種靜悄悄的傷感之外什麼都沒有。
那天在德記看完書,走出店門老闆笑笑地問我:「今天一個人來啊?」我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他,然後他拿起跳繩,在店門口的騎樓下跳了起來。一個鍋貼店的老闆在我身邊跳起跳繩,也許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富存在感的事情了-一個鍋貼店老闆他不在煎鍋貼也不在煮酸辣湯,他在跳跳繩。
老闆那樣親切,我也抱持同樣的笑容給他。他在我身邊一跳一跳地,步伐中跳出自己的生活,就在我面前,在一個客人面前,他正在一個沒有臉孔的世界中踩跳著自己真實的生活,他的表情笑得滿足而愉悅。
於是我也笑了開來。
就是那麼偶然的遇見一個人的臉孔 即使毫不相干 仍是一個幸運
回覆刪除連"無知" 也一起看下去吧...然後 我期待你寫一篇關於它和活在他方 的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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