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號,清晨六點半睜眼。前一晚不斷被手機簡訊吵醒,最後在窗邊跟彭昉抽菸,大概凌晨一點多入眠,再醒來的時候精神是好的。
七點半到百齡高中,在門口抽菸,同班的女生從我面前走過,手掩著鼻口同時斜眼瞪我。我不認識她,她一定也不認得我,大概清早的空氣給沾滿煙味是惱人的吧。的確,蹲坐路旁抽菸的我都給自己的煙味惹得相當煩躁。
九點四十提早交卷,十點左右鍾和史來,中午蕭瑤來,下午三點二十,在好樂迪唱歌。這大概就是第一天的狀況。
七月三號,同個時間醒來。很累,開車的我在每個紅綠燈的時間都睡熟。頭很痛,因為沒睡好。很焦躁,因為太陽曬得太青春,周圍的高中生或緊張或笑鬧,盛夏陽光底下每一點的汗水蒸發、笑聲漸歇,每一張臉孔都太年輕,每一個步伐都太輕盈,蹲坐路旁抽菸的我好像太古老而遙遠了。
中午十二點出來,陽光毒辣,我不敢準時交卷,因為我知道那時間周圍的考生會如同清泉破缸,會笑聲銀鈴響徹,對我來說那只是太擁擠的燥動,我不覺得自己挨得住。
開車回汐止,找書,想找本川端康成,應該是《雪國》。彭昉說夏天看川端康成正好,因為冬天太冷。我推開隔壁房門,那幾乎是座發霉的古城了。高中的時候,我們把院子中間那堵牆打掉,於是隔壁的老房子開始連結住我們的生活。我搬到隔壁一樓,那其實該是個客廳,所以沒有隔間,沒有房門,推開屋子大門就能看見我的一切。彭昉住二樓的主臥室,高中時期的我很少踏進去。
上了大學之後隔壁又荒廢了,我搬到淡水,彭昉在新竹。於是壁癌開始漫開,水漬開始流動,空氣分子好像蕨類孢子那樣顆粒分明,卻又混濁滿是霉味。外面的陽光就是那樣刺眼,老房子裡頭蘊滿水氣,我穿過曾經的房間踏上二樓,彭昉的貼木房門都開始剝落了。房間裡頭很空,地上是潮濕的巧拼,壁癌的碎屑把牆角蓋得白白的,窗邊有蜘蛛網,把陽光也攔在外頭。
我找不到任何一本川端康成,也看不到任何想看的書。也許我在裡頭待了一根菸的時間,或者兩根。四年前這間破敗的房間還是我最大的掙扎與矛盾,因為這是個文藝青年的房間,那反照了太多我的不安、踟躕、困窘,還有心裡最深的嚮往。然而這一年結束的第一個小時內,我踏進來,想找本書,準備去某家咖啡廳消磨一段盛夏午後,我是踏進來完成一段少年時期的青黃不接。
走出隔壁房子,手裡還是只拿根菸。我穿過院子,經過那兩棵三層樓高的櫻花樹,前一天的國文作文我還寫著他們。我這輩子沒看過比我們家還高的櫻花樹了,只是那片天空原本該屬於孩提時代我最愛的玉蘭花。高大的玉蘭花曾經是我最隱匿的地方,那一個世界大概就像卡爾維諾描寫的柯西莫的世界一樣,是一種疏遠,一種對於現實的反抗。今天我經過那兩棵櫻花,玉蘭死前櫻花因為遮蔽的關係還挺矮小,玉蘭死後他們一下就攀上去了,玉蘭剩下的只有粗短的一點主幹,而我在玉蘭上頭期待長大、幻想未來的日子,也都只留了那麼五十來公分高的殘枝在地上,現實得看見上頭的紅櫻只能無奈。
回到家,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就在我雙眼迷離之時,拉拉爬到我身邊躺下。她一身的細毛還是弄得我癢癢的,而且很熱,不過我沒有轉身,也沒踢腿,只是讓她躺在我身邊睡著。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才想起一早六點半醒來之後,到了天黑我還沒有吞下任何一點食物。我的胃沒有翻滾,精神清明,將近二十四小時未曾進食只是抽菸,我舒服得一點真實性都沒有,也不太有活著的感覺。
一點真實性都沒有,報紙的頭條和酷熱的暑假都在證實著過去一年已經結束,路上的每個學生都穿著便服四處晃蕩,似乎這一年是實實切切的結束了。然而我看不出自身的任何一點真實,空得連虛構的成分也沒有,只是沒有真實更沒有虛構,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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